论梅洛-庞蒂的现象学身体观

论梅洛-庞蒂的现象学身体观

梅罗-潘基文对身体问题的关注是通过身体接触到现象场所，恢复“世界”的概念。早期，科学中的常常性假设是首先的。他在对科学假设展开批判时提出:“科学知识在以这种方式说明物体概念时,没有意识到要研究一种先决条件。”①科学知识的这种说明方式就是为现象提供一种惰性的存在环境,即把每一事件都与作为变化原因的物理条件联系在一起。“有机体和意识本身也是外在物理变数的功能。”②这样,身体也不再是我的身体,“一个具体的自我(Ego)的可见表达,而成了其它物体中的一个物体”③;他人的身体也不再是另一个自我(Ego)的身体了;共存于世界之中的诸我(Moi)也消失了。于是,“当有生命的身体成了无内部世界的一个外部世界时,主体也就成了无外部世界的内部世界,一个无偏向的旁观者。”④进而,作为经验的诸我(Moi)也就成了有构成能力的我(Je)面前的一个物体了(在此,科学的自然主义和唯灵论是一致的)。为此,他认为有必要重返在客观世界之内的主观世界。“哲学的第一活动应该是重返在客观世界之内的主观世界,因为只有在这个世界中,我们才能理解客观世界的权利和界限;使物体恢复其具体的外貌,使机体恢复其固有的对待世界的方式,使主体恢复其历史的内在性;重新发现现象,重新发现他人和物体得以首先向我们呈现的活生生的体验层,处于初始状态的‘我—他人—物体’系统;唤起知觉,为了知觉呈现给我们的物体,为了作为知觉的基础的合理传统,挫败使知觉忘记自己是事实和知觉的诡计。”⑤这也就实现了对传统心理学的格式塔超越:“该理论最重要的一个成果无疑是对客观心理学与内省心理学非此即彼的传统选择的超越。”⑥而进一步,那就是现象学对心理学的超越。在梅洛-庞蒂看来,心理学的反省一旦开始,就被自己的活动超越了。即使是格式塔心理学也是为意识而存在的,即在这种格式塔中也存在着一种超越了作为心理对象而存在的现象的独特性。这种现象的独特性也即主观世界的构成,这就使现象场变成了先验场。“能揭示在客观世界之内的主观世界的阐述继续在主观世界那里进行,并揭示了在现象场之内的先验场。”⑦这种先验所要求的实际上就是对反省的反省,通过对反省的反省所要理解到的就是必须意识到,反省实际上是对非反省的反省,只有当反省意识到这一点时,反省才能成为真正的反省。因此,先验现象学的先验首先是对先验的自我、先验的实在或世界的一种反省,指出这种先验的存在的不透明性。所以说,先验现象学与先验哲学的区别就在于,先验现象学所强调的是现象学作为一种方法、作为一种意义构成过程的先验性,而先验哲学所强调的却是对象(无论这种对象是主体、理性还是自然实在或心理实在)的先验性,即康德意义上的使世界成为可能的绝对普遍的可能性条件。因此,知觉现象学的意义也就在于:“正如对某物的知觉向我打开通向存在之门、实现着感觉的无穷方面的矛盾综合一样,对他人的知觉也奠定着道德的基础,通过将我、我的视点及我那不可交流的孤独置放到一个他人及所有他人视野之中,实现了另一个我(alterego)与共性存在的悖论。”⑧这也就走在通向“世界”观念的途中了。而现象学作为一种方法在梅洛-庞蒂那里就体现为通过身体达成意义的建构过程。先验存在的不透明性就化约成了身体的不透明性;而在梅洛-庞蒂的后期思想中,我与他者的世界性共存则演变成了我与他者肉身的暧昧性交织。⑨而在这个“世界”中存在着的是什么呢?答案是物体,而物体又是界域的结构。视觉是如何发生的呢?显然不是由视觉角度所保证的,也不是由眼睛的生理结构所保证的。在此,界域所起的作用是十分关键的。所谓界域“就是在探索过程中能确保对象的同一性的原因,是直接能力的关联物”⑩。只有在界域中,物体才能作为对象呈现给视觉。而界域的意义就在于,它使得所有其他的作为界域而存在的背景物成为对象的一种参照物,反过来讲,“每一个物体都是所有其他物体的镜子”(11)。这种界域不仅存在于空间中,也存在于时间中,“物体是从所有时间被看到的,就像它是从所有角度被看到的,同样,物体是界域的结构”(12)。梅洛-庞蒂这么做的用意在于,知觉由于界域的这种涵盖作用而获得了普遍的意义,即在直接性中有了普遍性和永恒性。据此,在直接的知觉能力中,意义作为普遍物和永恒物也就有了进入知觉的可能性。现象学的描述就有可能成为一种先验的现象学哲学了。这种做法的合理性在于,可以解释知觉过程中对象的同一性得以产生和保持的机制,更重要的是,这样就可以使人的知觉观照有了一种人性化的意义,即知觉就成了一种可以反映主体的特殊性的意义产生过程。但它的弱点也是很明显的,即这实际上是一种颠倒,即把普遍的东西放入到了直接的知觉之中了。这就带来了对他的相对主义批评,在1946年的一次会议讨论中,布雷耶就这样问道:“您(梅洛-庞蒂)的相对主义是否只是普罗泰戈拉主义?当您谈到他人的知觉时,您认为这个他人只是与我们相比较并在与我们产生关系时才存在。”(13)这个批评是难以回避的,对此,梅洛-庞蒂也并没有作出有效的回答。他只是指出,他的现象学方法是为了说明我们的经验与科学之间的差异。但这种比较的相对主义怎样才能得到克服,他并没有作出说明。因此,他对知觉的重视可能的确有助于我们与现代科学之间保持一定距离,但怎样在这种距离的基础上使我们的经验有助于科学或知识的增进,却是这种知觉现象学无法给出的。而在《知觉现象学》中,梅洛-庞蒂其实是用将普遍纳入特殊的方法来克服这种相对主义的。例如他在说明现在作为一个时间点如何在时间长河中成为一个客观的时间点时说道:“这样,靠着保留和延伸的双重界域,我的现在就不再可能是由时间的流逝引起和取消的一个实际现在,而成了在客观时间中的一个固定的和可认出的点。”(14)这虽使现在在时间长河中得到了标识,但它却无疑仍只是一个时间点,用它来作为过去和未来的参照仍然是有相对主义的嫌疑的。在这一段接下来的表述中,这种相对主义更是得到了清晰的体现。梅洛-庞蒂在此的托词是开放性,即它“使物体处在未完成的和开放的状态”(15)。这就有了所谓关于世界的无限记忆(Mémoire)与当前的存在之间的矛盾,或所谓超越性的方面与内在性的方面之间的矛盾。关于这种矛盾,梅洛-庞蒂在《知觉的首要地位及其哲学结论》中作过回答,但并不是十分有说服力,即仅指出这种矛盾不是形式逻辑的矛盾,而属于世界本身的固有矛盾。然而,即便如此,这种矛盾对于现象学有什么意义呢?或者说,这种矛盾如何又能增进人们对意义或现象的理解或认识呢?进一步的展开说明显然仍是有必要的。身体现象学的引入的确对于梅洛-庞蒂来说是个必然的事。正是由于这种矛盾,梅洛-庞蒂认为对于现象学来说首先要做的研究就是对身体的研究,因为身体是产生那种客观思维的决定性的因素,而且也沉淀了这种矛盾。“由于客观身体的起源只不过是物体的构成中的一个因素,所以身体在退出客观世界时,拉动了把身体和它的周围环境联系在一起的意向之线,并最终将向我们揭示有感觉能力的主体和被感知的世界。”(16)因此,“幻肢”问题在此就有了特别重要的现象学意义。这里所涉及的显然是意识到世界的介入问题。柏格森是通过“感知—运动过程”这一术语来达到这个目的,而P.雅比则是通过所谓的“现实功能”这一概念来实现这一点,他是“把它当作一个存在概念来使用”(17)的。在梅洛-庞蒂看来,柏格森的问题在于他不能理解时间的三个维度得以构成的那个唯一的运动,即不能理解意识在一个身体和一个世界中的介入;而雅比的问题则在于在他的情绪理论中他无法把这种作为存在的情绪理论坚持到底,因为他其实是把这种情绪理论与一种机械论概念对立起来,因而始终不能摆脱二元论的困境。而梅洛-庞蒂则试图说明,人的身体的反射并不是客观刺激的结果,而是相反,它给予了客观刺激一种意义,这样客观刺激就成了一种情境,因而反射与之的关系也就是一种认识关系。因此,梅洛-庞蒂认为在我们的感觉内容中存在着一种“世界”的一致性,它是一种前客观看法,正是这种看法才能实现“心理现象”和“生理现象”的连接。(18)“幻肢不是胳膊的表象,而是关于胳膊的矛盾心理的表现。”(19)但这种心理不属于清晰意识的范畴。梅洛-庞蒂试图用“在世界上存在”的观点来解释这一现象,他认为这反映了人们试图仍然保留在截肢之前所拥有的实践场。我们的感觉意向和实际意向就浓缩在物体之中,这就造成了世界与我的存在之间的悖论:“我在走向世界的时候,我把我的感觉意向和我的实际意向紧压在最终向我显现为先于和外在于这些意向、只是因为它们能在我身上唤起思想或愿望才为我存在的物体之中。”(20)但这种存在于物体之中的意向性,如何才能不是唯我论的呢?梅洛-庞蒂的方法是把身体分成两个层次,一个是习惯的层次,另一个是当前的层次。而意向性就发生在习惯的层次上,这就有可能使物体成为一种“自在的可支配物体”,这就是说:“我的身体不仅应该在一种瞬间的、特殊的、完全的体验中被理解,而且也应该在一种普遍性的外观下被理解,并被理解为非个人的存在。”(21)在梅洛-庞蒂对压抑的解释中,他描述了一种从具体化存在到一般世界的抽象化过程。他认为压抑实际上就是对某一时间的定格,而这种定格又不是在清晰的意识中完成的,因而只能借助于对以前体验的回忆,甚至借助于对以前体验的回忆的回忆。这样,这个作为现在而定格下来的过去就越来越抽象,只留下一些抽象的形式,成为焦虑。通过这种从具体化存在到一般的抽象过程,梅洛-庞蒂发现了一个一般世界。这个一般世界对于梅洛-庞蒂来说是意味深长的,因为他认为这可以用来说明在世界上存在的时间结构:“作为非个人的出现,压抑是一种普遍的现象,它把我们的具体化存在的条件与在世界上存在的时间结构联系在一起,以使我们能理解这种条件。”(22)压抑就是在当下呈现“诸世界”能力的丧失,因而也就是现在的物质内容的丧失,这表现为一种愈益抽象的过程,最后留下来的只是某种毫无内容的抽象形式,成为一种偏执或焦虑。但这种抽象形式对于现象学来说并不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在此似乎出现了一个特殊环境应该归属的“一般世界”,从这个“一般世界”中人们可以反推出在世界上存在的时间结构来。与这个“一般世界”一样,来源不明的身体似乎也可以起同样的作用。由此,“幻肢”就不是一种回忆,而是一个人的准现在,是一种有关身体的现在的知觉,“幻肢”与回忆或情绪一样都是一种存在态度,它都表明了一种存在情境。重要的是,梅洛-庞蒂要说明为什么作为意义给出来源的我们在世界上的存在要以反射为依据呢?他提问道:“因此,问题在于了解为什么作为我们整个存在的一种态度的对机能不全的否认,需要靠作为感知—运动通路的这种非常特殊的形式来实现,为什么意义给予我们的所有反射、在这个关系下奠定我们的反射的我们在世界上的存在,反而把自己交给我们的反射,并最终以我们的反射为依据。”(23)对这个问题的解答的确是理解梅洛-庞蒂的整个身体现象学的关键。为什么意义最终要沦落到依据身体这种肉身性的东西来加以说明呢?其目的何在呢?梅洛-庞蒂在此的解释是:“只有放弃一部分自发性,只有通过稳定的器官和预成的通路置身于世界,人才能获得原则上能使他脱离其环境、能使他看到其环境的心理和实际空间。”(24)在他看来,器官的稳定性和通路的先验性,就可以保证人们对空间(以及意义)的一种可靠的认识。说它是可靠的,不仅是因为这种稳定性和先验性,而且也是由于只有身体才能将“生理现象”和“心理现象”联系在一起,才能真正达及存在和世界,才能克服自笛卡尔以来的二元论。由此进入历史似乎显得有点操之过急。但这种稳定性和变动性在身体中的统一,似乎可以为解释历史提供一个很好的范例。因此,他在此立即说道:“因此,历史既不是一种不断的创新,也不是一种不断的重复,而是产生和砸碎稳定形式的唯一运动。所以,机体及其单调的辩证法并非与历史没有关系,并非不为历史同化。”(25)这种说明显然太过直接了,缺少了必要的中介,毋宁说,这是对身体现象学的一种描述或比喻。总之,对于梅洛-庞蒂来说,现在更重要的是说明,心理现象与生理现象之间的关系是如何发生的。这种联系在他看来,既不能用生理原因来说明,也不能用心理原因来说明,甚至不能用两种原因的综合来解释。应该提出第三个领域来承受这一切,这个领域就是“作为内在于我们的存在的生命过程的生命事件”(26)。对这第三领域的关注也就是对存在本身的关注,所以梅洛-庞蒂说:“灵魂和身体的结合在每时每刻在存在的运动中实现。”(27)身体现象学仍是一个桥梁,它与海德格尔的语言一样都通向存在本身。用一句话来概括,对于身体现象学来说,身体是走向世界、走向存在的,只有在这个过程中,我才能完成身体的生命功能,才能赋予刺激、感觉乃至知觉以意义。这种身体现象学与“器质性思维”之间的区别又何在?昆虫的“代替”现象,昆虫有个被绑起来的腿,但却不产生“代替”现象。这说明问题不在那个实在的腿本身,而在于身体作为一种在现象场中的功能,在此背后,“人们所发现的是在世界上存在的运动”(28)。因此,这种身体现象学不是一种物活论的变种,它是一种情境论,而这种情境论又不是在意识层面上完成的,即对于这种情境现象学来说,人们是可以没有清楚而完整的意识的。“情境仅提供一种实际意义,仅导致一种有形体的认识,被体验为一种‘开放的’情境……”(29)所以,对于身体现象学来说,重要的不是身体的现象学意义本身,而在于它所构成的现象场(对于人来说,这就是实践场)。这种场的概念的引入既体现了结构主义因素对梅洛-庞蒂的影响,也表明了他克服先验意识现象学的努力。至此,就有必要讨论梅洛-庞蒂所谓身体的不变性的形而上学性问题了。身体的不变性不是一种物体的不变性,因为物体的实际不变性是要以视角的变化为前提的,而身体的不变性却来源于我的本性:“贴近我的身体的不变性,其不变的视觉角度不是一种实际的必然性,因为实际的必然性必须以身体的不变性及其不变的视觉角度为前提:为了我的窗户能为我规定向着教堂的观看位置,我的身体应首先为我规定向着世界的观看位置,之所以第一种必然性完全是物理的,只是因为第二种必然性是形而上学的,只有当我的本性使然,以致存在着为了我的实际处境,实际处境才能遇上我。”(30)身体的不变性纯粹是出于形而上学的考虑,目的是为了使物体得到呈现。“身体之所以是不变的,是出于一种作为时隐时现的物体的相对不变性的基础的绝对不变性。”(31)因此,可以说,这其实是一种建立在相对主义基础之上的绝对主义。物体之所以呈现出某个面来,只是因为身体占据了某个我们看不到的位置,物体之所以表现为总体,之所以我们相信物体还有其他隐藏起来的面,只是因为我的身体始终为我呈现,并通过许多客观关系处在物体中间,使物体与我共存。身体成了物体的一个绝对的观照者。这就提出了可见的与不可见的关系问题。这个不可见的位置之所以具有如此重要的现象学意义,就在于通过这种不可见的身体位置,现象学完成了对经验的东西的可变性的抵制。正是其不可见才使其具有形而上意味。梅洛-庞蒂把海德格尔的不可说具体化了,因为一旦可见或可言说了,那它(身体或存在)就成了物体了,那就成了物理因果规律的附属物了,而现象学恰恰是要摆脱这个自在的物理之物。空间问题同样也是如此得到说明的。在此,“准空间”(身体所占据的其它物体不可入的、但在观察中不可见的空间)成了现实空间的基础。这样一种空间显然不同于客观空间,因为它是通过“准空间”来加以说明的,而不是通过客观的物体关系来解释的,它是相对于身体空间的现象学空间。双重感觉问题可以说是我们理解梅洛-庞蒂实现从身体走向世界,并完成对传统主体理论的扬弃的一个十分有趣而意味深长的切入点。在梅洛-庞蒂看来,身体并不是在双重感觉中被感觉到的。因为我们在对身体的自我感觉中所感觉到的并不是两个感觉,而是两种功能的切换。因此,对身体的感觉实际上就是一种“反省”。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在身体现象学看来,身体是在感觉之外的,它是人们感觉世界,或者说走向世界的手段。因此,施皮格伯格的评价确实是很准确的:“知觉呈现为一种旨在追寻实际上先于我们的解释已经存在于世界之中的根本意义的活动。这里强调意义是被发现的,而不是由授予行为所赋予的,这确实是新的东西,虽然并不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