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汝珍《镜花缘》中女儿国的描写

李汝珍《镜花缘》中女儿国的描写

作为一个奇特的国家，儿童国家在中国古代一直是一个众所周知的话题。不管它是否真的存在，。历代典籍的记载,内容各异,显然有不少想象虚构的成分。有趣的是,《西游记》《镜花缘》这两部小说还将其作为重要的关目进行了文学化的描写,有关女儿国的描绘也成为两部作品中颇为引人注目的精彩段落。两部作品一前一后,相互映照,形成了一种颇为有趣的对比。通过对两书有关女儿国描写的比较,可以对各自的创作意图及艺术手法有更为全面、深入的了解。一对《史记》和《镜花缘》的描写女儿国,或称女子国、女国、女人国、女王国,最早的记载可以追溯到《山海经》,其后《后汉书》《三国志》等,代不绝书,屡屡提及。由此可知,《西游记》《镜花缘》对女儿国的描写并非完全凭空虚构,而是有所本的。历代典籍所记载的女儿国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是“纯女无男之国”,即国内皆为女性,没有男性,如《山海经·大荒西经》郭璞注中所说的:“东一国,在大海中,纯女无男。”玄奘《大唐西域记》中所记载的“西女国”:“皆是女人,略无男子。”另一种为“以女为治之国”,即国内有男有女,但为女性所统治。如《隋书》所记载“女国,在葱岭之南,其国代以女为王。……其俗贵妇人,轻丈夫”。显然前一种为《西游记》所本,后一种为《镜花缘》所本。相比之下,《西游记》对前代典籍的继承更多一些,如对子母河、照胎泉等的描写大多可以找到原型,此前文学作品如《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西游记杂剧》等有关女儿国的描写对《西游记》也有一定的影响;而《镜花缘》的描写则几乎找不到原型,想象虚构的成分更多一些。就创作时间而言,《西游记》在明代,《镜花缘》在清朝,两者之间存在着渊源关系。从《镜花缘》一书的相关叙述可知,李汝珍对《西游记》是十分熟悉的,而且其有关女儿国的描写受到了《西游记》的启发。《镜花缘》全书有三处明确提到《西游记》。第一处是在第二十七回《观奇形路过翼民郡谈异相道出豕喙乡》,唐敖等人路过炎火山,感到“燥热异常”,林之洋由此感叹:“《西游记》有个火焰山,这里又有炎火山,原来海外竟有两座火山。”作者借林之洋之口有意提到《西游记》、火焰山,不过并没有详细描写,只是由多九公对海外各处火焰山的情况作一简要介绍。这显然是作者根据历代典籍记载综合而成,并没有做多少发挥,不像《西游记》中那样浓笔重彩地去描写。第二处是在第三十二回《访筹算畅游智佳国观艳妆闲步女儿乡》,这时唐敖等人来到女儿国。“唐敖因闻得太宗命唐三藏西天取经,路过女儿国,几乎被国王留住,不得出来,所以不敢登岸”。作者提到《西游记》,说明他在创作时对此是进行了参考借鉴的,同时也在提醒读者将两书有关女儿国的描写进行对比。这也是作者自信心的一种体现。第三处是在第七十一回《触旧事神往泣红亭联新交情深凝翠馆》。孟紫芝与掌红珠为“异姓姐妹相聚百人之多,是古今有一无二的佳话”能否成立而打赌,蒋春辉为此和孟紫芝开玩笑说:“如何没凭据!我们本朝那部《西游记》可是有的?《西游记》上女儿国可是有的?你到女儿国酒楼戏馆去看,只怕异姓姐妹聚在一处的,还成千论万哩。”由于作品故事时间为唐朝,蒋春辉所说的本朝的《西游记》显然不是小说《西游记》,当为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因为此书记载有“西女国”,该国“皆是女人,略无男子”。从以上三处可见,作者不仅对《西游记》的内容十分熟悉,而且在对女儿国的描写中,有意识地进行参考借鉴,同时还有与《西游记》较量的成分在。《西游记》之后,受其影响、描写女儿国的小说作品还有《三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宜春香质》等作品,但都没有《镜花缘》写得用心,写得精彩。这正如一位论者所概括的:“由《西游记》的女儿国绕过《西洋记》的女儿国,步入《镜花缘》的女儿国,令人有‘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P78)二两书的运用之美将两部小说作品对女儿国的描写放在一起来看,彼此有一些有趣的相似之处。这主要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第一,在内容上,两书多为想象虚构,突出其新奇之处,强调其与一般社会的不同。女儿国尽管屡屡见于各类典籍的记载,但大多语焉不详,从未有人亲自去过。因此两书的描写都是根据前人记载的提示进行大胆想象发挥。在《西游记》中,西梁女国“一国尽是女人,更无男子”,生育则依照饮子母河水、到照胎泉照影这种方式解决。对唐僧师徒来说,西梁女国的一切让他们感到新鲜好奇。对西梁女国的居民来说,她们看到唐僧师徒,何尝不是如此,以致于达到“一起都鼓掌呵呵,整容欢笑”的程度。其后女王要招唐僧为夫,自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再看《镜花缘》中的女儿国。这个国家“历来本有男子,也是男女配合,与我们一样”,似乎很平常,但其生活方式却更为奇特,那就是“男子反穿衣裙,作为妇女,以治内事;女子反穿靴子,作为男人,以治外事”,正好与一般社会颠倒过来。于是唐敖等人看到了满脸络腮胡子、做针线活的“中年老妪”、长着各种胡须的中年妇人。至于林子洋后来的被国王选作王妃,穿耳、裹脚之类,更是闻所未闻。两部作品中所描绘的女儿国的情景尽管具体内容不同,但都突出其与正常社会的巨大反差,给人以新奇之感。这也正是作者所要达到的效果。对《西游记》来说,唐僧师徒到西天取经,沿途所见风土人情皆与东土大唐不同,每到一处,都是一番新奇的景象,西梁女国正体现了这一特点。这也是作品吸引读者的元素之一。《镜花缘》也是如此:唐敖等人海外旅行与唐僧师徒颇为相似,所见两面国、君子国等无论是人物相貌还是行为方式,皆与大唐不同,令人大开眼界,女儿国的描写也正符合这一特点。新奇是两部作品在描写女儿国时所要达到的一个共同目标。第二,在情节设置上,两书也有一些相似之处。其中最为突出的,就是让作品中的男性人物到女儿国游历,并让他们进行亲身体验异国情调,从而产生身份倒错,以巨大的反差产生戏剧性效果。在《西游记》中,唐僧和猪八戒误饮了子母河的河水,从而怀有身孕,转变为异性角色,实实在在地体验了一下女子怀胎的滋味。在《镜花缘》中,林子洋因被国王选为王妃,从而像猪八戒一样,入乡随俗,被强制改造为一位异性。正是如此富有戏剧性的情节安排,使外来者以一种较为荒诞的方式融入女儿国,从而产生矛盾冲突,为后面的故事奠定基础,也使女儿国的新奇落到实处,需要说明的是,这种以身份倒错方式进行的异性角色体验都是伴随着尴尬和痛苦。唐僧、猪八戒饮了子母河的河水后,肚子“疼痛难禁”,直到孙悟空、沙僧取来落胎泉的水后才算是解决问题。而林子洋的痛苦则超过唐僧、猪八戒,穿耳让他疼得“喊叫连声”,裹足更是让他痛不欲生。在女儿国司空见惯的风土人情让来自东土大唐的游历者如此痛苦,反差极大的对照富有张力,给读者的思考提供了很大的空间。第三,在结构方式上,两书都是将女儿国作为故事主人公海外游历中的一站进行描写,与女儿国并列的是其他奇异的国家,如《西游记》中的车迟国、比丘国、天竺国,《镜花缘》中的君子国、两面国等。无论是唐僧的西天取经还是唐敖的海外游历,其结构方式基本相同,那就是由故事中的几个人物贯穿一个个奇异的国度。正是采用了这种游历式结构,因此两书有关女儿国的描写都不太长,《西游记》两回,《镜花缘》五回多。篇幅不长,情节也较为简单。第四,在风格上,两书对女儿国的描写也颇为相似,那就是都带有轻喜剧色彩。在《西游记》中,女儿国的女子饮子母河水而怀孕,这本不稀奇,稀奇的是唐僧、猪八戒两位男子怀孕,正是这种反差产生了喜剧效果。《镜花缘》更是如此,让读者看到一位满脸络腮胡子、说话“象破锣一般”的男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坐在那里“拿著针线做鞋”,看着满大街带胡子的男子露着“小小金莲,行动时腰肢颤颤巍巍”时,无法不为这种荒诞、滑稽的场面而发笑。颇为有趣的是,两书的喜剧效果都主要是由某一位人物实现的。如《西游记》,虽然唐僧、猪八戒都喝了子母河的河水,但作品的笑点主要在猪八戒身上,这从作品中孙悟空、沙僧不时对猪八戒的打趣及对猪八戒神态言行的描写可以看出来,对唐僧只是顺带提及而已。之所以如此,当然与唐僧的身份有关,孙悟空、沙僧不能也不敢打趣他。更为重要的是猪八戒本就是全书中的喜剧人物,让其以出丑的方式获得笑料,这在作品中屡见不鲜,在女儿国的描写中,自然他又要承担这一角色。《镜花缘》中的林之洋所扮演的角色与猪八戒有些相似。他是个商人,没有多少文化,却挺爱附庸风雅,他在淑士国、智佳国的表现已令人捧腹,在女儿国的荒唐、滑稽表现自然要由他承担。这种安排与其角色定位有关,自然也是作者的有意安排。早在唐敖等人去女儿国之前,作者已经埋下伏笔。在第十九回,多九公曾问林子洋,如果女儿国将其留下,“看你怎样”,唐敖答应“日后倘有此事,我们就去救你出来”。后面发生的故事果然应验。可见李汝珍在创作女儿国这一部分时,还是颇动了一番脑筋的。三李吾珍的工作态度上文谈到《西游记》和《镜花缘》在女儿国描写上有趣的相似之处。但相似不等于相同,更不等于重复,以李汝珍创作《镜花缘》态度之严肃认真,他自然不愿也不会做这种雷同重复的工作。总的来看,两书在女儿国描写上的不同之处主要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对女儿国类型的选择前文已经提到,《西游记》所描写的西梁女国为纯女性世界,《镜花缘》则是国中不是没有女性,而是由女性控制主导。李汝珍的这种选择显然是有意的,一方面是为了与《西游记》区别开,形成有趣的对比;另一方面是出于表达创作意图的需要。这种对女儿国类型的选择是故事展开的一个基本前提。前提不同,后面故事的演进方向自然也就各异。《西游记》中描写的女儿国纯是女性,当男性到来时,故事很容易向情色、生育的方向发展,其中的两个故事,一是唐僧、猪八戒误饮子母河的故事,一是西梁女国国王招亲的故事,都与此有关。《镜花缘》中的女儿国则是男女皆有,只不过是女尊男卑,与一般社会完全相反,这样故事很容易指向男女地位的尊卑,林子洋被女儿国国王强纳为妃的故事反映的正是这一问题。色诱和色诱从作品的具体描写来看,《西游记》在女儿国这一部分安排了两个故事:一是唐僧、猪八戒误饮子母河水的故事。角色的倒错是戏剧性故事发生的前奏,但它并不是整个故事的重点,作者并没有在这上面做多少发挥。故事的焦点很快就转移到取水上,由此引起取经队伍与牛魔王家族的恩怨,既与前文的火云洞收降红孩儿形成照应,又为后文三调芭蕉扇埋下伏笔。到落胎泉取水成为这一故事进展的关键,所用篇幅也最多,整个故事成为全书降妖除怪系列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另一个是西梁女国国王招亲故事。这个故事的重点很明确,那就是色诱。唐僧师徒取经路上,面对的危难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来自各路妖魔的残害,他们为了吃唐僧肉而与取经队伍为敌。另一路则是来自女色的诱惑。它同样是取经的一大障碍,正如一位评者所说:“一部《西游》中,惟女魔最多。”相比四圣、老鼠精、蝎子精、蜘蛛精、天竺国玉兔、杏妖等人的色诱,西梁女国国王的色诱无疑是最为诱人的,也是最难抗拒的,因为诱人的美色还伴随着同样诱人的权势和富贵,唐僧在做女婿的同时,还要做一国之君。有论者将其与西天路上的其他色诱进行对比:“若西梁女国之女王,固宛然与我同类之人也。言其容饰之艳丽,则诸妖不如;言其居食之富贵,则四圣不如;言其爵位之尊崇,则天竺公主亦不如。极人间世可喜可慕之事,更无有过于此者。……唐僧八十一难中,亦当以此为第一大难,所谓处逆境易,处顺境难也。”以世俗的眼光来看,这无疑是非常诱人的,凡夫俗子做梦都无法实现。这样唐僧如何抗拒诱惑,如何脱身西上就成为整个故事的重点。相比之下,《镜花缘》重点与《西游记》明显不同,尽管唐敖解救林之洋的过程也使用了较多篇幅,但这显然不是故事的焦点,故事的焦点恰在这种角色倒错和色诱本身。作品用较长的篇幅和细腻的笔触反复描写林子洋裹脚的整个过程,特别强调由此带来的巨大痛苦。在《西游记》中,唐僧、猪八戒怀胎之后虽然也痛苦,但这种苦痛很快成为孙悟空、沙僧取笑猪八戒的笑料,作品对此并未刻意渲染。对女性的规训即便是叙述同一个故事,因着重点不同,其内涵的指向也是很不相同的。在《西游记》中,西梁女国是唐僧师徒西天取经路上的一站,通过误饮子母河河水与西梁女国国王招亲,表现的是唐僧师徒取经路上所受的磨难和考验。这是唐僧所受八十一难中的两难,由此见出师徒几人特别是唐僧立场的坚定。女儿国故事所体现出来的这种旨趣与作品中其他故事是一致的。《镜花缘》对林之洋因异性角色体验导致巨大痛苦的详细描绘,很自然地会将读者引导到对女性穿耳、裹脚合理性的质疑上。也正是为此,有研究者认为《镜花缘》中的女儿国是“李汝珍另出机杼创建的新女儿国。它批判现实,讽刺男权统治,比《西游记》要直接而深刻”。应该说,李汝珍是有意这样做的。早在作品第十二回,他就已借君子国的吴之和之口,谈出对女子裹足的质疑,认为这种习俗虽“系为美观而设”,但给女性带来巨大痛苦,“夜不成寐,食不下咽,种种疾病,由此而生”,且未见其美,实际上是在“造淫具”,“此圣人之所必诛,贤者之所不取”,希望“世之君子,尽绝其习,此风自可渐息”。这是理论层面的探讨。女儿国林之洋所受苦难的描写将这一观点以文学手法展示出来,前后形成照应。可见李汝珍反对女性穿耳、裹足的观点是非常明确的。《西游记》的作者虽然也生活在小脚盛行的时代里,但他对女性裹足并没有象李汝珍那样提出质疑,在作品中,不仅人间女子个个裹足,就连那些西天路上的女妖们如铁扇公主、杏仙、蜘蛛精、老鼠精等,也全都是小脚。作者是以司空见惯的态度来描写的,并没有像李汝珍那样对此大加渲染、发挥。女儿国的描写之所以出现上述不同,与两书题材、内容的不同有关,一为西天路上的降妖除怪,一为叙写“闺阁琐事,儿女闲情”。题材不同,故事前提不同,故事人物的动机、身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