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鲁番出土《论语》经义对策残卷

吐鲁番出土《论语》经义对策残卷

1968年，新疆吐鲁番阿斯塔纳27号唐代墓出土了郑注（以下简称“郑注”）的一些对策。这些残片后经整理者拼接缀合,成为一件对策残卷。笔者曾对此进行过考索,认为它原是唐代前期西州地区流行的一件《郑注》对策范本;并认为,《郑注》对策范本的产生,是唐代经义对策重视《论语》经义及郑注诸经的必然结果。由于篇幅限制,对于有关唐代经义对策的问题很少涉及。其实,有关唐代经义对策的问题很重要。我们知道,《文苑英华》所辑唐代对策中,没有经义对策。对于有关唐代经义对策的问题,譬如唐代经义对策的格式、内容、类型等,我们一直弄不清楚。而这件唐写《郑注》对策残卷的出土,给我们的研究提供了根据。笔者拟根据这件唐写《郑注》对策残卷,对于唐代经义对策的格式、内容、类型等问题作几点探索。一《隋书》第二四《宋纪纪》注文为先分析唐写《郑注》对策残卷。残卷由八件残片构成,共存七问七对,释文如下:可以看出,这件经义对策残卷有以下格式:策问均以“问”字开头,顶格书写(偶有例外,下文有解释)。对策均以“对”字开头,空格接写;以下各行则均退格书写。对策内容均以“此明”二字开头,以“谨对”二字作结。这应是唐代经义对策的一种规范格式。残片(一)至残片(二)第2行为一问一对。策问《子张篇》第一章“士见危致命”句。此章经文为:“子张曰:‘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其可已矣。’”对策内容残缺,分析有四个部分:开头至同片第2行为第一部分,系经义解说同片第3、第4行为第二部分,系引本章经文。经文末句似作“其可也矣”,与通行本不同。残片(二)第1行“得谓利禄”以上为第三部分,系引本章郑氏注文。最后为第四部分,点出策问篇名。残片(二)第3行至残片(三)第1行为一问一对。策问《八佾篇》第二十一章“哀公问主”句。此章经文为:“哀公问主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也。’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对策内容残缺,分析有两个部分:前片存文为第一部分,亦系经义解说。但解说文字实际本于郑氏注文。吐鲁番所出卜天寿《郑注》写本“哀公问主”至“使人(民)战栗也”一段下残存注文有“哀[公]失御臣之权,臣见社无教令于人,而人事之,故”一节,与解说文字相同。最后为第二部分,亦点出策问篇名。残片(三)第2行至残片(四)第2行为一问一对。策问《乡党篇》第九节“祭肉不出三日”句。此节经文为:“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不食之矣。”对策内容残缺,分析亦有两个部分:前片存文为第一部分,亦系经义解说。后片存文为第二部分,应系解释郑氏注文。伯希和2510号《郑注》写本此节注文为:“自其家祭肉也,过三日不食,是亵鬼神之余。”与解释文字基本可以印证。残片(四)第3行至残片(六)第3行为一问一对。策问《乡党篇》第十三节“乡人饮酒”句。此节经文为:“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对策内容残缺,分析有五个部分:开头至同片第4行“谦”字为第一部分,亦系经义解说。“谨按”二字后为第二部分,系引本节经文。同行后残末字当为“注”字,“注云”至残片(五)第1行前部存文为第三部分,系引本节郑氏注文。伯希和2510号《郑注》写本此节注文为:“乡人饮酒,谓乡党正饮酒于序,以正齿位。《礼》:六十杖于乡。正齿位之礼,主于老者。礼毕出,孔子从而后出也。”与残卷所引可以印证。残片(五)第1行后残至残片(六)第2行为第四部分,系解释郑氏注文。重点似是解释郑氏注文所引“六十杖于乡”句的含义和出处,并引证此句全文。按“六十杖于乡”句出于《礼记·王制》,全文为:“五十杖于家,六十杖于乡,七十杖于国,八十杖于朝,九十者,天子欲有问焉,则就其室以珍从。”最后为第五部分,亦点出策问篇名。残片(六)第3行后残至残片(七)第1行为一问一对。策问句按格式均应顶格,此策问句接写在前一对策之后,当是抄写致误。策问何节何句不详,疑亦属《乡党篇》。对策内容残缺,分析有两个部分:前片存文为第一部分,亦系经义解说。后片存文为第二部分,亦点出策问篇名。残片(七)第2行为一问一对。策问《乡党篇》第二十七节“曰山梁雌雉”句。此节经文为:“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曰:‘由梁雌雉,时哉时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对策内容全部残缺。残片(八)为一问一对。策问《雍也篇》第十五章某句。此章经文为:“子曰:‘孟之返不伐,奔而殿,将入门,策其马,曰:非敢后,马不进。’”对策内容残缺,分析有三个部分:第1行至第2行中间缺文为第一部分,亦系经义解说。“子曰”一段为第二部分,系引本章经文。“注云”以下为第三部分,系引本章郑氏注文。吐鲁番阿斯塔那27号墓和184号墓所出《郑注》写本,此章注文与残卷所引全同。综上可知,这件残卷虽然存有七问匕对,但对策内容应均由五个部分组成。第一部分为经义解说。经义解说不限于策问句,实际包括策问句的全章或全节。对策者是想以此说明自己对策问句有全面的了解。山于是《郑注》对策,经义解说不能违悖郑义,所以解说文字存在有意模仿郑氏注文之嫌。第二部分为全章或全节经文。对策者引全章或全节经文,是想说明自己对策问句的全面的了解符合全章或全节经文。第三部分为该章或该节的郑氏注文。对策者引该章或该节的郑氏注文,是想说明自己对策问句的全面的了解也符合郑义。第四部分为郑氏注文的解释。这种解释可能是多方面的,不限于追根溯源。对策者是想借此说明自己对郑氏注文也有全面的了解。第五部分为策问篇名。最后点出策问篇名,是古代文章结构的一种定式,即起承转合的“合”,又称为“点题”,表示该对策至此结束。仅从这件经义对策残卷来看,策问条目虽多,却是片言只语,断章取义,对策内容虽有条不紊,却是吊板滞涩,要求的只是死记硬背的功夫,实际考不出对策者的真正学识。如果唐代经义对策只有这样一种类型,那么,它的存在对国家选拔人才确实没有多大的意义。唐代十分重视经义对策,因此,唐代经义对策应该同时还存在另外一种较有意义的类型。《文苑英华》虽然没有收经义对策,但收了权德舆写的三篇明经策问,有助于我们推测唐代经义对策是否同时还存在另外一种较有意义的类型。第一篇载于该书卷四七五,题为《明经诸经策问七道》,前六道依次为《春秋》、《礼记》、《周易》、《尚书》、《毛诗》、《榖粱》,第七道为《论语》。为便于比较,我们仅举《论语》策问。全文如下:问:孔门达者,列在四科。颜子不幸,伯牛恶疾,命之所赋,诚不可同。至若攻冉求以鸣鼓,比宰我于朽木,言语、政事,何补于斯?七年可以即戎,百年可以去杀,固驰张之有异,曷迟速之相悬?为仁由己,无信不立。拜阳货则时其亡也,辞孺悲则歌使闻之。圣人之心,固当有为,鄙则未达,子其辨欤?此策问不限于一篇一章(或一节)一句,范围比较广泛。譬如,“颜子不幸,伯牛恶疾”出于《雍也》,“攻冉求以鸣鼓”出于《先进》,“比宰我于朽木”出于《公冶长》,“七年可以即戎,百年可以去杀”出于《子路》,“为仁由己,无信不立”出于《颜渊》,“拜阳货则时其亡也,辞孺悲则歌使闻之”出于《阳货》。问题提得较有意义:孔门四科为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孔子认为弟子德行不错的有颜子、伯牛,二人却一个早死,一个染上恶疾。孔子认为政事不错的有冉求,言语不错的有宰我,二人却一个在政事方面受到孔子的斥责,孔子甚至号召弟子鸣鼓而攻之,一个被孔子讥为朽木,不可造就,孔子甚至声称不再相信他的言语。孔子认为匕年可以教民作战,百年可以制止虐杀,教民战争如此容易,制止战争如此困难。孔子主张为仁由己,却趁阳货不在家时去回拜他;主张无信不立,却托疾不见孺悲,而又放歌有意让孺悲知道自己无疾。圣人的言行虽然都有道理,但道理在哪里呢?第二篇载于该书卷四七六,题为《策问明经八道》,前七道依次为《左氏传》、《礼记》、《周礼》、《周易》、《尚书》、《毛诗》、《榖粱》,第八道为《论语》。我们亦仅举《论语》策问。全文如下:问:子曰:“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又曰:“仁远乎哉?”则子文之忠,文子之清,由也之果,求也之艺,皆曰“不知其仁”,岂尽非君子邪?胡为乎登夫子之门而称齐、楚之贤大夫也?其愚如愚,宁武与颜生孰愈?三思三省,季文子与曾子孰优?虞仲隐居以放言,下惠辱身以降志,颇殊取舍,皆曰逸贤。探索精微,当有师说。此策问也不限于一篇一章(或一节)一句,范围也较广泛。譬如,“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出于《里仁》,“仁远乎哉”出于《述而》,“由也之果,求也之艺”出于《雍也》,“颜生如愚”出于《为政》,“曾子三省”出于《学而》,“虞仲隐居以放言,下惠辱身以降志”出于《微子》,“子文之忠,文子之清”、“宁武其愚”、“季文子三思”均出于《公冶长》。问题也提得较有意义:孔子说过:君子从未在吃完一餐饭的时间里离开过仁德。又说过:仁德难道离我们很远吗?然而,孔子称赞子文忠诚,文子清白,仲由果敢刚决,冉求多才多艺,却说不知道他们的仁德,难道他们都不是君子吗?为什么又有人登孔子之门称文子为齐贤大夫、子文为楚贤大夫呢?孔子曾说宁武,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其愚不可及;曾说颜生,终日听自己讲学,不提反对意见和疑问,象一个愚蠢的人。同样是“愚”,哪一个更甚?季文子三思而后行,曾子每日三省其身,二者谁优?虞仲隐居以求能够放肆直言,下惠辱身以求降低自己的意志,取舍大不相同,孔子却都称为逸贤。要求探精索微,但应有所根据。第三篇也载于该书卷四七六,题为《明经策问七道》,前六道依次为《左氏传》、《礼记》、《周易》、《尚书》、《毛诗》、《榖粱》,第七道为《论语》。我们同样仅举《论语》策问。全文如下:问:夫子以天纵之圣,畏匡厄陈。行合神明,故久于丘祷?将行理道,奚矢于天厌?对社栗之问,宰我强通;叹山梁之时,仲由未达;季氏旅岱,冉求莫救。皆见称于达者,或才比于具臣,尝肆善言,顾多滞义。未卷载游、夏之事,终篇纪舜、禹之词,颇疑不伦。可以敷畅。此策问同样不限于一篇一章(或一节)一句,范围同样广泛。譬如:“夫子以天纵之圣”出于《子罕》,“厄陈”出于《卫灵公》,“久于丘祷”出于《述而》,“矢于天厌”出于《雍也》,“叹山梁之时,仲由未达”出于《乡党》,“达者”出于《颜渊》,“游、夏之事”出于《子张》,“舜、禹之词”出于《尧曰》,“畏匡”、“具臣”均出于《先进》,“对社栗之问,宰我强通”、“季氏旅岱,冉求莫救”均出于《八佾》。问题同样提得较有意义:孔子号称“天纵之圣”,却在匡被禁,在陈绝粮。行与神明相合,何故长期祈祷?准备行其理道,为什么发天厌弃我之誓?宰我强解社栗之问:仲由不明山梁之叹:季氏违制祭泰山,冉求不能阻止。此辈都被称为孔门达者,或者比于具有相当才能的臣僚,曾经显露过雄辩的天才,这次却都拙嘴笨舌,词不达意。末卷载子游、子夏之事,终篇纪舜、禹之词,似乎不伦不类。可以畅所欲言。综观以上三道《论语》策问,可以发现,其有意义之处不仅在于可以探讨《论语》的旨意、孔子的思想,更在于可以联系政治和时事。孔子主张“用世”,一生希望施展政治抱负,《论语》所记孔子的一言一行,本均与政治和时事有关。从这三道《论语》策问所包含的多条问难来看,每条问难亦均可以与政治和时事挂上钩。事实上,这一类型的经义对策,要求的就是联系政治和时事。这一类型的经义对策,可以考出对策者对经义的理解能力,运用经义分析、判断、处理政治和时事的能力,对国家选拔经邦治国人才具有很大的意义。以上两种类型的经义对策,详细比较,应有如下区别:(1)前一种策问片言只语,断章取义;后一种策问范围广泛,意思完整。(2)前一种对策内容相应呆板;后一种对策内容相应灵活。(3)前一种对策只允许由经义联系经义;后一种对策要求由经义联系政治、时事。(4)前一种对策要求的是死记硬背的功夫;后一种对策要求的应是纵横捭阖的学识。归纳以上四点区别,可以断定:前一种对策是唐代经义对策的低级类型;后一种对策是唐代经义对策的高级类型。然而,史籍中关于唐代经义对策,并没有明显的类型区别。要想说明唐代经义对策至少存在以上两种不同的类型,还须作一番考证。我们知道,对策始于汉代。汉代策试虽然分射策与对策两种,但区别仅在于一可以选题,一不能选题。如《唐摭言》卷一“试杂文”条云:两汉之制,有射策、对策二义者何?射者,谓列策于几案,贡人以矢投之,随所中而对之也。对则明以策问授其人,而观其减否也。性质完全相同。如《文心雕龙·议对》云:射策、对策“二名虽殊,即议之别体也。”习惯上均称为“策”或“对策”。关于对策的作用,《文心雕龙·议对》云:对策者,应诏而陈政也;射策者,探事而献说也。……对策揄扬,大明治道,使事深于政术,理密于时务。句句不离政治和时事。可以认定,这种与政治和时事联系紧密的对策,包括了前面所说的高级类型的经义对策。关于前面所说的低级类型的经义对策,至少在东汉时代就已存在。《后汉书》卷四四《徐防传》载防于永元十四年上疏云:臣以为博士及甲乙策试,宜从其家章句,开五十难以试之。解释多者为上第,引文明者为高说;若不依先师,义有相伐,皆正以为非。汉代经学,分门别派,各有师承,互守家法。疏中所说的经义策试,一次问难五十条,每条问难言语自然十分简单,每条应对内容自然也十分贫乏;要求解释完整,引文明白,并恪守家法,说明应对只允许由经义联系经义,需要的只是死记硬背的功夫。可以断定,疏中所说的经义策试,就是本文前面所说的低级类型的经义对策。唐代自然应该承袭前朝这两种经义对策类型。《册府元龟》卷六四六《贡举部·对策一》述唐代对策云:若乃授经义以斥时病,贡忠规而箴土阙,吐发愤懑,宣导雍阏,诚哲王之所乐闻者也。说的就是高级类型的经义对策。在唐代,这种高级类型的经义对策明确划归“时务策”。《新唐店·选举上》记明经入仕仕考试,须“答时务策三道”。明经对“时务策”,这种“时务策”自然应是高级类型的经义对策。《册府元龟》卷六四一《贡举部·条制三》引唐文宗太和八年十月礼部奏云:进士举人,自国初以来,试诗、赋、帖经、时务策五道。中间或蹔改更,旋即仍旧。盖以成法可守,所取得人故也。……时务策五道,其中三道问经义,两道时务。即可证明“时务策”包括高级类型的经义对策。唐代明经、进士入仕考试均须考高级类型的经义对策三道,这种经义对策确能考出真才实学,有利于国家选拔经邦治国人才。《通典》卷一五《选举三》引唐玄宗开元二十五年二月制云:明经每经帖十,取通五以上,免旧试一帖;仍按问大义十条,取六以上,免试经策十条;令答时务策三道,取粗有文理者与及第。制中不同于“时务策”的“经策十条”,指的应是低级类型的经义对策。同书又云:“开元二十一年,玄宗新注《老子》成,诏天下每岁贡士,减《尚书》、《论语》策而加《老子》焉。”末句,《唐会要》卷匕五“帖经条例”条作“量减《尚书》、《论语》一、两条策,加《老子》策”。此“《尚书》、《论语》一、两条策”,指的也应是低级类型的经义对策。这种经义对策,从“免试经策十条”看,一次策问至少超过十条;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