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成长小说的模式

女性成长小说的模式

成长小说是19世纪以来的一种古老的小说形式。“成长小说”(Bildungsroman)起源于德国。根据《大英百科全书》定义,成长小说“涉及的是个人在性格发展时期的经历”,是“关于一个笨孩了离开家到社会上寻求冒险,经过一番艰难终于获得智慧的传说故事。”然而,成长小说并不仅仅是关于冒险的故事,更主要的是描写人物道德和心理发展的历程。“以往的成长主要是指在‘精神之父’范导下进行严格的道德内化训练,在经历了一系列严峻的考验之后,最后艰难地被主流意识形态所肯定并接纳的过程。”(p85)在中国,成长小说更多描写的是个人在革命大家庭中的成长,个人在主流意识形态的引导下,克服自身的种种弱点最后成长为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中国的女性成长小说出现于20世纪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据刘思谦教授指出,这些女性成长小说体现了新的成长观念:从政治的桎梏中突围出来,从男权中心思想的遮蔽中突围出来,女性作为人作为个人的成长过程,个人价值的自我实现。以《春天的二十二个夜晚》(以下简称为《春》)和《水与火的缠绵》(以下简称为《水》)为例,探讨女性成长小说中的女性成长。女性成长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多为都市知识分子,受过高等教育使她们更善于反思自己的处境,她们具有一定程度的传统美德,富有个性魅力,有着收入不菲的职业,大多都有一段失败的婚姻。《春》和《水》由于两位作者的生活经验和环境的不同,她们对两位女主人公描写的侧重点也不同。《水》的故事背景比《春》早了十年,两位女主人公的思想和生活方式有很大的差异,曾芒芒完全是一个传统的女知识分子形象,成长在一个单调刻板传统的干部家庭里,主要生活在20世纪80-90年代改革开放前和改革开放初,她的活动场所大多是家庭和工厂,她的成长是被生活推动的。毛榛是具有高学历的新一代的知识女性,又生活在现代都市北京,她的活动场所是高校、研究所、酒吧、咖啡厅等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极大丰富之地,她的家庭是现代的两人世界,她的成长具有很大的自我选择性。就成长过程而言,《春》和《水》都有细致的女主人公婚前的青春时期的描写。她们有理想,有激情,认认真真的学习和工作,对自己的未来充满憧憬,懵懂而不自知,对生活都缺乏深刻的理解。毛榛是一位在读研究生,和男朋友处于热恋期,但由于两人不在一个地方,只能以写信来表达相思。毛榛这一时期的生活可用思念和甜蜜来概括,充满天之骄子的浪漫激情,女性意识还没显现。与之相比曾芒芒这一阶段更为丰富,曾芒芒是一个刚参加工作的知识女性,单纯,好学,顺从,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父母推到“个人问题”这个令曾芒芒羞涩的问题前。她顺从的经过了五次不成功的相亲和一次不算恋爱的恋爱,在周围人给她造成的精神压力引发疾病后,迈出了她成长的第一步“她应该自己寻找男朋友。她应该更活跃一些,更大方一些,更坦然一些。她应该主宰自己的命运。”从别人介绍到自己找,她的女性自立意识初步萌发。但芒芒的成长仍需要过程,她知道去寻找却不知道要什么。她先在自己的脑海里对自己未来的男朋友从长相,学识,工作,家庭等方面进行了设想,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些想法更多出于社会长期以来对女性归宿的设定的影响。然后她就遇上了高勇,一个在外在符合自己设想的人,尽管两人的交往有许多不和谐,但芒芒都以自己身上所具备的传统美德忍耐了下来,更重要的是他是自己找的,周围的人也都接受了他。芒芒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要做一个合乎道德的女人。接下来就是婚姻阶段,婚姻对每一个女人都意义重大,每一个女人都希望自己的婚姻和谐美满。她们都在生活琐事中慢慢成熟,婚姻使她们从理想面对现实。这是一个不断消解又不断发现自己主体性的过程。《春》中毛榛的婚姻堪称美满,互相深爱对方。夫妻两人都是标准的好青年,上学时成绩优秀又是干部,毕业后两人都来到了众人向往的首都工作,两人的事业蒸蒸日上。在这一阶段毛榛仍然是甜蜜的,她的成长表现在事业上,“她迈出了来北京生存的第一步,在男人当中获取游戏资格的第一步”,那就是在男人中间“她敢上手了,心里不怯了”,要和男人竞争就要和男人“成对手”,否则人家就不把她放在眼中。在事业上毛榛的独立意识非常强,事业心也很强,不愿认为女人在事业上不如男人,要和男人平等存在。女性的独立包括经济独立和心理独立,但更重要的是心理独立。在这一阶段,毛榛事业独立了,但心理上仍然依赖丈夫,生活细节上更是由丈夫呵护备至。在这一阶段又是《水》中曾芒芒的成长更为深刻。曾芒芒的婚姻平静缺乏激情,夫妻双方都是出于客观的需要走到一起来,是为了让别人看,而不是出自内心的爱。曾芒芒无论是在生活琐事上还是在事业上都隐藏起自己的想法尽量为丈夫服务。但曾芒芒还是悄悄成长了,她在心理上没有依赖过丈夫,在经济上她也是独立的,她的成长表现在对自己的认识上。在她的种种努力和忍让下她和丈夫的关系仍然不和谐,曾芒芒终于“不想再装贤惠了,不想努力学做好女人了。什么是好女人?去他妈的,她还是做她自己吧!”曾芒芒虽然还没有摆脱虚荣心,但她已经开始考虑自己的真实需要。在婚姻中,曾芒芒有了自己的儿子,与其它几部女性成长小说中女主人公母亲形象的缺失相比,池莉倾向于有孩子才是完整的女人,在对待孩子的态度上,仍象传统女人一样一切以孩子为中心。独自生子的过程,使曾芒芒认识到她“可以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丈夫被抓后,曾芒芒又一次失控,她认识到自己缺乏成熟女人遇到突发事件的得体与冷静。在女性成长小说中,女主人公婚姻的破裂也是很普遍的模式,这也是女性成长的重要阶段。用婚姻之后出于逆反心理与其他男人的交往来表现女性的变化也是常用的表现模式。在《春》中,毛榛婚姻的解体带给她的是灭顶之灾,事先几乎没有任何征兆。这一阶段比前两个阶段更能体现她的成长,她对自己的全部信念被粉碎,女性的经济独立如果缺乏心理独立的支撑它仍然是脆弱的。毛榛开始全方位的审视自己,她艰难的站了起来,可以说是婚姻的失败迫使她心理独立。在与庞大固埃和汪新荃的交往中,她有许多感情外的成长,比如只为自己喜欢的事物努力,“人的精力有限,只能专心做好一件事情”;“工作和生命里的吃饭,穿衣,恋爱,下棋是一样的,是等值的。”“生活的基本原理:先要把日常生活料理好,然后再谈其他。”但在感情上,她仍然渴望长相厮守的稳定感情,她不断的以下一段感情来医治前一段感情的创伤,但感觉越来越不好,在小说的最后,她甚至对女权主义经典理论产生质疑,表明女性意识的进一步深入,越来越贴近生活。毛榛的成长表现在越来越生活化,越来越淡泊;而曾芒芒的成长表现为越来越有魅力,越来越成功。《水》中曾芒芒的婚姻破裂不会让人感到意外,在两人最为认真的一次离婚风波后,在常声远去美国后,“她就沉默了。封存了一种风格。掩埋了一部分的个性。”曾芒芒成熟了。深圳之行,她意识到对形象与品位的追求,认识到自己“传统派时尚女人的独特魅力”,“靠漫长的时间和个人的悟性塑造出来的。”她的成长由内部转向了外部。形象上越来越富有魅力;事业上,她长期以来的默默积累取得了成功,在事业上和男性平等,不再从属于男性。在经济和心理双重独立的情形下,曾芒芒和毛榛一样认为“女人应该获得宠爱。”毛榛的爱因了她对现代都市和男人的深刻了解而无处寄托,而曾芒芒似乎向爱迈出了一大步,但小说的含蓄结尾仍然暗示了作者对自己的安排缺乏自信。女人和男人的关系几乎是所有小说都少不了的表现方面,在女性成长小说中女性的成长更离不开男性的参照,丈夫以外的男性在女性的成长过程中往往占有更大的比例。这些男性形象包括很早就和女主人公认识一直关注爱护女主人公并和女主人公心灵相吸,深得女主人公信赖的,暗恋女主人公默默帮助女主人公而女主人公并没意识到的;这些人物的设置恐怕更多出于作者对古典爱情的向往而不是实际生活,也是作者潜意识里自恋情结的表现。从这一点上来说,《春》比《水》更为现代和理性。《春》中并没有大力渲染毛榛的女性魅力,只有她刚到北京时在舞会上遇到一个小男生的追求也是点到即至,和丈夫的关系是她成长的重要方式。毛榛和丈夫青梅竹马相濡以沫从青春走到中年,在丈夫的呵护下她全力的工作自在的玩乐,除了工作压力几乎没有别的忧愁。婚姻的破裂使她几乎没了生的欲望,更为可怕的是她找不到离婚的理由,这其实是女性心理成长前的小女儿情态的重大失败,她在心理上习惯于依赖丈夫,忽视了丈夫的感受,婚姻双方的不对等导致身心疲惫的丈夫放弃了现在的生活。在这个时候,毛榛才真正从一个女孩成长为一个女人。接下来的选择越来越远离精神趋向物质,毛榛付出的爱越来越少,而得到真正的爱在这个“病态”的充满“病人”的社会中似乎不大可能。和庞大固埃的交往虽然有离婚的女人常有的虚荣的因素,但“庞大固埃的信任、呵护、迁就、迎合、宠爱、娇纵,帮她一点一点将身体碎片缝合了。她又树立起一个新的自我。”庞大固埃的俏皮体贴和多姿多彩的生活圈子让她进入一个和学院派完全不同的生活领域,在郊区骑马,在西山古刹看望画家夫妇,参加庞大固埃的朋友圈子的聚会,毛榛的视野越来越开阔,对生活的感受越来越深入,但渴望有个归宿的心并没有改变。可庞大固埃并不需要婚姻,他只要快乐的过程,他的感情可收可放不需要责任来约束。毛榛又一次成长了,她将残留的小女儿情态和信任都收了起来,她将自己封了起来。毛榛出于赌气开始尝试着放纵自己,抱着“玩”的心态和汪新荃交往,这一次的游戏很快就结束了,毛榛再一次成长了,她不要“他的房子、他的车、他的钱,”“她想要的,是内心的快乐。”“她还能够守住一些东西”,她心中还有对爱和信任的坚定的信念。与《春》中夫妻双方与各自家庭相处细节和周围大环境的冲突的缺失相比,曾芒芒的成长方式继承了池莉一贯的注重日常生活写实的风格,更多的表现为在日常生活中成长。“日常生活是平凡、安稳、踏实的,是人类知性活动精神超越灵魂飞扬的出发地和栖息的港湾,抽去了日常生活也就等于抽去了女人的经验存在本身,抽去了女性文学的现实基础。”毛榛的外部环境可说是一帆风顺,而曾芒芒始终都在和日常生活环境做斗争。曾芒芒和高勇的家庭生活谈不上幸福,两个人互相选择都出于各自的虚荣心和实际需要,高勇符合芒芒“男朋友最好与她学历相当,工作也相当,高高的个子,生的体体面面”的设想,芒芒也符合高勇对未来妻子“是一个非常纯洁的处女,品貌端庄,安静贤淑,勤劳智慧”的设想,但实际上他们“绝对不是同一类人,关键的时刻,他们总是无法对话。他们长期文不对题。他们是两列对开的火车,面对的永远是交错。”从开始谈恋爱到结婚生子,他们两人之间不断的发生冲突,和双方的家庭发生冲突,和单位发生冲突,和日常生活的细节发生冲突。芒芒就象一个孤军奋战的勇士和各种生活琐事短兵相接沉着应对,并承担起家务,为丈夫的事业牺牲自己的爱好和想法,还不断的告戒自己“宽厚一点。做个好脾气的女人吧。”她的付出并没有得到丈夫的认可,她的丈夫高勇一直是一种等待和回避的姿态,他从来不去努力争取,也不关心妻子,只想维持自己脆弱的高雅和自尊,逃避遇到的各种困难。芒芒在日常生活的磨练中越来越成熟,除了本来就具有的独立和坚强外,开始考虑自己的需要,芒芒的成长是一个发现自己的过程。在高勇考研的时候她开始自学德语,默默地为自己“有一天会一鸣惊人”的梦想努力,在儿子出生后有了初步的成效“成了她们厂冉冉升起的一颗明星。”在和丈夫的婚姻陷入僵局的时候,事业发展的更好了,“到资料翻译科担任副科长,”“做上了自己喜欢的工作:翻译与外事联络。”在婚姻彻底失败的时候取得了事业的辉煌,象男人一样获得了分配住房。丈夫的不满和婚姻的不幸成了芒芒成长的助推剂,这在女性成长小说中具有特殊的意义。毛榛和芒芒婚姻都失败了,更多是因为“在父权制文化中,男性天生的具有一种基于性别的复杂的主体意识,那就是当他们面对比他们更具权威的男性时,他们也会有一种隐秘的不乏痛楚的屈辱,但是,当他们在面对社会地位更低的女性时,他们就会将其心理危机转化到更弱的女性身上,以此保持自己的心理平衡。”(p88)不同的是毛榛接受不了这个现实,而芒芒坦然接受了。除了在家庭生活中成长,芒芒也有自己的感情生活,她和常声远是一对精神上的恋人,她在常声远面前“随心所欲,蛮不讲理,胡说八道”,是卸除了“好女人”伪装的真实的自己,和常声远的交往使她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样的感情。和邝园的关系是复杂的,他们是有着共同审美的一类人,由于地位的悬殊,芒芒放弃了,这是她因为虚荣心做的第一次选择,高勇则是第二次;当她感动于邝园长久的付出而和他发生关系,这是对她在婚姻失败之后以获得男人长期的爱作为自我肯定的虚荣心的又一次打击。高勇在芒芒的成长中是错误,邝园是警示,常声远是理想,在结尾芒芒的成长仍在继续。在女性成长小说中,成长的结果不外乎女人更加成熟发现了真正的自己,心理独立,事业更加成功,更懂得生活和婚姻,可是却没有了爱的对象。不管她们愿意不愿意,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