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堂吉诃德》中的人物

论《堂吉诃德》中的人物

西班牙作家塞万迪斯在他的著名作品《多吉奥德》中为世界留下了不朽的文学形象。堂吉诃德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自他诞生以来,不同时代、不同社会的读者都从各自的认识角度作出了回答。令人惊奇的是,在众多的答案中,看法竟会如此纷纭矛盾,相去甚远,这里不妨举出一些:滑稽可笑的疯骑士、既可爱又可笑的老好人、令人敬佩和同情的落难英雄、失去了现实感的主观主义者、代表着信仰的理想主义者、患有游侠狂的学者、崇高的疯子、不屈不挠地为理想奋斗的勇士、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者、死搬书本的教条主义者、坚定的人文主义战士……,真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其实,稍加分析就会发现,以上看法往往只说出了堂吉诃德性格的一个方面或几个方面的意义,并没有全面完整地回答堂吉诃德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本文试图通过对堂吉诃德层面的清理,以及对其性格内蕴的挖掘,从而解答这个问题。作者开篇给我们介绍的堂吉诃德,是一个老天真、老糊涂,五十多岁了,竟看骑士小说入了迷,“不仅变卖了好几亩耕地去买书看,还要去做个游侠骑士,披上盔甲,拿起兵器,骑马漫游世界,到各处去猎奇冒险,把书里那些游侠骑士的行事一一照办。”(第一部第13页)堂吉诃德刚一活动,就展示出他性格的一个基本层面:单纯无知、天真幼稚。他单纯在缺乏头脑,对书上的东西不加鉴别,一概当真;他幼稚在处理事情像孩子,只注重事物表象而无视其实质。他把一切都看得简单,想得简单,对自己估量得简单,对现实的认识也简单,以为凭他匹马单枪,就可扫尽世间的丑恶与不平。他总是沉浸在天真的幻想当中,现实生活里出现的一切人为的假相,都能哄得他当真,即使这些假相被当场戳破,他也不愿正视,就像小孩对自己编织的想象毫不怀疑一样。世事的复杂,人心的丑恶他全不了解,所以,当他从地主皮鞭下解救牧童安吉瑞斯的时候,丝毫没想到会给牧童带来更大的灾难;也意想不到从铁镣中释放了苦役犯后,竟会遭到他们一顿毒打。他单纯的想法做法常常导致灾难,也总是制造笑话,成为笑柄。堂吉诃德从一开始还表现出一种忠于理想、勇于献身的特点。他发疯行侠,却有着崇高的目的理想,就是要用剑去维护真理和正义,扫荡一切罪恶,使人间重归公正和谐。他认为:“天叫我生在这铁的时代,是要我去恢复那金子的时代。”因此,他自觉地去扫除暴行,承担艰险,完成自己的使命。碰到挫折失败,就看作对游侠骑士的考验;餐风饮露,宿野岭卧荒原,也看作游侠骑士的本分;被人打得伤筋断骨、头破血流,同样看作游侠骑士必经之难,恢复骑士道的热情信念始终不减。他想到做到,总是把思想付诸于行动。而行动起来往往只管耕耘,不问收获;只顾行动,不考虑后果,似乎行动本身就是目的。在堂吉诃德之前,我们还未看到哪个人物有他那么坚定、挚着,俄林波斯山上的诸神和那些半人半神的英雄都难和他相比。但是,在热情挚着地追求理想,付诸行动的过程中,又表现出堂吉诃德性格的另一方面——主观固执、偏狭乖戾。他的理想,不是按事物发展必然规律提出的可能达到的目标,而只是主观的善良愿望。他总是把现实存在的东西纳入自己的主观想象,幻化为想象中的事物。于是,粗壮的村女经过他的头脑变成了天下无双的绝世美人,风车变巨人,羊群变军队,理发师的铜盆变成曼布利诺头盔……。他绝对相信自己的主观想象,也只以自己的主观臆测为准,“世界上有没有杜尔西内娅,她是不是我臆造的,谁知道呢?……我心中分明看见那么一位可以举世无双的小姐。”(第二部第234页)“你看来是理发师的铜盆,我看来是曼布利诺头盔。”(第一部第204页)当他错认现实盲目行动的时候,桑丘总是苦苦相劝,可他反而责怪桑丘“感觉错乱,觉察不到事物真相。”等他碰壁之后看到真相时,又以自己想象中的魔法师变形来作解释。这种主观固执导致他的行动乖戾反常。虽然堂吉诃德的行为显得滑稽荒谬,可他本性却正直善良,嫉恶如仇。生活在十六、七世纪的西班牙,企图以中世纪骑士行侠的方式扫除社会罪恶,自然是违背历史规律的。但他的出发点,毫无个人私利的谋算,完全是为国为民的利益着想。尽管他经常凭主观想象无事生非、乱冲乱撞,究其本意,却是对那些欺压弱小,涂炭生灵的魔鬼、巨人等吃人生番的痛恨。对于弱小无辜,他又充满深切的同情。在黑山中碰到发疯的卡迪纽,堂吉诃德并非出于好奇,“而是一心想帮助你,甚至打定主意,不找到你不出这座山岭。……我想问问,你的烦恼有没有办法解除,要是有办法,我一定千方百计去找。”(第一部第190页)同样,帮助乔装的米戈米公娜公主,支持穷人巴西琉智取新娘,都是出于正直善良的本性和深厚的同情心。堂吉诃德的这一特点,桑丘看得太清楚不过了,与其说吸引着他跟随堂吉诃德出门游侠的,是主人答应赏赐的海岛,不如说是主人本身高尚的人格,所以他经常称堂吉诃德是个好人。当主人被一行朝圣的人打倒在地,桑丘以为他死了,痛心地说出:“……世界上没有了你,为非作歹的没有惩罚,就到处横行!哎,你比所有的亚历山大都慷慨,……你冲锋陷阵,忍受侮辱,莫名其妙地恋爱,你专学好样,专打坏人,和卑鄙的人作对,——干脆一句话把你说尽吧,你不愧是一位游侠骑士呀!”(第一部第465页)桑丘还特别赞扬了主人的慷慨无私毫不利己。的确,堂吉诃德从不计较物质钱财,他不愿守着家产过小康日子,而是要出门干大事、立大功,图个青史留名。他自己说,“我干这个事业不为钱财,重的是名誉。”(第二部第228页)一切身外之物他都可以奉送,为了他认为正义的游侠事业,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在他看来,游侠骑士征服个把海岛并非难事,他的目的只是征服而不是得到,只是为了解救受苦受难的人民。桑丘要他娶了“女王”作国王,惹得他火冒三丈。当桑丘的毛驴被偷,伤心大哭的时候,堂吉诃德马上“答应给他出一张票据,凭票据把家里的五匹驴驹分三匹给他。”(第一部第181页)他经常教导桑丘不要占小便宜,不要贪非分之财,不要斤斤计较小事,伟大的心胸要豁达开朗。在他的言传身教之下,贪财自私的桑丘也变得廉洁高尚起来,当了“总督”之后竟“赤条条来,也赤条条去”,并以此为荣。堂吉诃德一路行侠,干了许多荒唐事,这些行动又充分体现出大胆鲁莽、敢做敢为的特点。他自有一套理论来为自己的行为辩护:“我知道鲁莽和懦怯都是过失,勇敢的美德是这两个极端的折中,不过宁可勇敢过头而鲁莽,也不要勇敢不足而懦怯。挥霍比吝啬更接近于慷慨的美德,鲁莽也比懦怯更接近于真正的勇敢。”(第二部第124页)他的行为甚至比他的理论还要进一步,没有什么“巨人”、“魔怪”使他裹足不前,也没有什么自然力量能让他害怕后退。毫不畏惧冲向风车,面不改色打开狮笼向狮挑战,这些惊人的壮举只有堂吉诃德才做得出来。作者在书中禁不住连声赞叹:“你的胆气真是非言语所能形容的!你是全世界勇士的模范!”(第二部第120页)然而,由于不估计自己的力量一味盲干,堂吉诃德勇敢过头的行动常常只能以失败告终。本来,大胆鲁莽、胡冲乱打属于粗鲁之人的性格,与礼貌多情的君子联系不到一起,堂吉诃德却兼而有之,谦恭有礼、温柔多情是他的又一特点。碰到妇女,他总是严肃温和、礼貌客气;在没有魔怪暴行的场合,他都礼数周全,温文尔雅;而且,随着后来部分自我与理智的恢复,他的态度也越来越温和有礼了。他又是有名的“多情骑士”,对他那位臆想中的心上人确实非常多情,视之为“黑暗中的光明!痛苦中的快乐!前途的北斗星!命运的主宰!”把整个心灵乃至生命都奉献给她。这种空相思固然可笑,却表现了“高尚纯洁的心向神往”。堂吉诃德的行为,还表现出僵硬机械、呆板教条的一面。按理说,发疯胡闹是任意而为,堂吉诃德发疯却努力把自己的一言一行纳入骑士规范,一切以骑士小说中所描写的骑士行为为准。不用说他的名字、马匹装配、意中人、求封比武等等,都模仿骑士书中的描写,就连住旅店付钱,也要从书里找范例,“我确实知道,游侠骑士住了客店从来不出房钱,也不付别的账;我从没见到哪本书上讲到过他们付钱。”(第一部第124页)作品中的旁人和作品外的读者都觉得他疯得古怪,究其原因,就在于他的疯颠行为是对骑士行为的僵硬模仿;他的思维并非混乱无序,而是沉浸在对骑士小说所描绘的虚幻境界里,按骑士的逻辑去推理判断。因此,说他“失心疯”也许不够恰当,说他患“模仿疯”还更为合适。堂吉诃德在不谈骑士道时,表现出的全然是一副学者、贤者、智者面貌,因此有评论者把他认作“患有游侠狂的学者形象”。无疑,博学睿智、敏锐精明是堂吉诃德性格的一个明显方面。他一路谈话的内容,不仅涉及到广泛的问题,而且见解高明。他特别表现出很深的文学造诣,除了对骑士小说了如指掌之外,对古希腊罗马文学、对《圣经》、对历史和掌故都有广泛的了解。他懂得多种文字,又会作诗吟唱,对艺术理论也有精深的研究,俨然是一位学识渊博的学者。同时,他对现实问题也不显得无知,常常一语道出生活真谛。巴西琉新婚之时,堂吉诃德告诉他:“饥饿和贫穷是爱情的大敌”,“奉劝巴西琉先生从事正当营生,他擅长的那些玩意儿只能博得虚名,赚不了钱的”。并且,他还不时露出细致精明,桑丘上任前,他不仅告诉桑丘各种做人行事、处理政务的要领,而且连衣着服饰、举止言行都想到了。“这位游侠骑士什么都懂,魔鬼也得让他三分!”(第二部第158页)堂吉诃德的性格内容是多方面的,当我们对他全面考查之后,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所具有的各种性格特点。而他的每一个性格方面、每一种性格特点,几乎都会给人以双重感受。你看,儿童式的单纯天真是可爱的,而这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以儿童的思想行为去行事,又会引得你大笑不止;忠于理想、勇于献身是可敬可赞的,而这理想本身又有许多不合理不现实的成分,一本正经地去追求不可能实现的理想,不也逗你发笑吗?主观固执、偏狭乖戾当然应予讽刺嘲笑,可堂吉诃德那么真心诚意地想碰到巨人魔怪,那么勇敢地按自己的主观所想去和他们斗争,你在嘲笑他的时候不也觉得他主观固执得有些可爱吗?当然,堂吉诃德种种性格方面与性格特点本身就呈现出矛盾的、不谐调的、似乎无法在一个人身上同时存在的矛盾性质,基本上把堂吉诃德性格分为两重,一重喜剧性格,一重悲剧性格,这一切特性合在一起,使堂吉诃德成为一个极其复杂矛盾的性格,他既是一个悲剧性的喜剧人物,也是一个喜剧性的悲剧人物。仅仅把堂吉诃德的各种性格因素、性格层面、性格特点加以清理,还远未完成研究他性格内容的任务,下一步必须分析研究他的每一种性格特点,找寻蕴含在其中的更深的意义,进而了解堂吉诃德性格所包含的丰富底蕴。如果说,我们前面理出的是堂吉诃德的表层性格的话,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发掘他的深层性格。我们看到,堂吉诃德的每一种性格特点,即每一个性格层面,都是一种普遍存在的人类行为方式都具有广泛深,刻的代表性意义。单纯无知、天真幼稚,是每个人童年时期都具有的天性,随着年龄的增长,知识与经验的积累,逐渐认识了世界的复杂、人的复杂,而使自己的思想行为和复杂多变的社会谐调起来,这种特点就慢慢被成熟老练所取代。而堂吉诃德却与众不同地一直保留着这种天性,到了知天命之龄还在以儿童的眼光看世界,以儿童的方式处理问题,于是他的行为处处显得不谐调,就在这种不谐调中展示出他的可爱与可笑。其实,我们每个人过了而立之年后或多或少的会保留着一些单纯幼稚,有时也还会以某种不成熟的思想行为方式去处理错综复杂的问题。我们哪一个没做过几桩傻事蠢事呢?堂吉诃德只不过是我们成年人单纯幼稚的集中体现罢了。当我们带着理智笑他的时候,这笑声中就包含着自认为摆脱了童稚,已经成熟老练起来的自豪;我们又爱他,这爱中融进了对这种未被异化的纯朴天性的肯定。堂吉诃德最可贵的,是他有一种孜孜不倦,历万难而不悔,坚持不懈地去实现自己所抱定的理想的挚着精神。在堂吉诃德诞生的时代,那些坚定不移的人文主义战士正是抱着改变落后的、压抑人性的不合理社会的良好愿望,不屈不挠地和封建教会势力作殊死的斗争。文艺复兴运动本身,就是具有先进思想的人文主义者挚着追求理想的崇高精神的集中体现,既表现了一个时代先锋战士们的精神品质,也表现了一切时代先锋战士们的精神品质。难怪屠格涅夫说他“首先是表现了信仰”,“全身心浸透着对理想的忠诚”,他和哈姆雷特“体现着人类天性中根本对立的特性,就是人类天性中赖以旋转的轴的两极”,“堂吉诃德们在寻找,哈姆雷特们在探讨”。然而,堂吉诃德又是一个极典型的主观主义者,总是把现实纳入自己的想象,以主观去代替客观。堂吉诃德的这种毛病是一种带有普遍性质的人类思维毛病。人从开始认识世界的时候起,就是用自己的想象来解释客观事物,用主观推断来印证客观世界。要说人有“原罪”,那么这种主观主义的毛病恐怕是人的“原罪”之一了。随着人类对自己和客观世界的了解加深,认识到主观想象代替客观实际的荒谬和局限,于是努力调整自己的主观认识,力求和客观现实取得一致,力求克服自身认识上的弱点。但总有一些人不愿对客观现实作深入的了解研究,总是把自己的主观印象,甚至于把主观幻想赋予客观,代替现实,一旦碰到实际问题必然闹大笑话,犯大错误。在堂吉诃德身上,人类的这种“原罪”,主观主义者的这种通病,以最典型的、极荒谬的形式展现出来,这一性格意义就非常深刻和普遍了。看到他的荒谬以及由此造成的滑稽恶果,几乎每个人都会受到震动,引以为诫,这恐怕是堂吉诃德性格所具有的广泛的教育意义。堂吉诃德在作为一个带有种种缺点,犯有种种错误的疯骑士行动的时候,又是作为真正骑士的高度原则的体现者出现的。正直善良、嫉恶如仇是他高度原则的表现之一,而他对于邪恶事物的憎恨又带有深刻的现实内容。处于资本原始积累时期的西班牙社会,种种不公平不合理的社会现象:妇女没有安全、穷人没有自由、孤儿寡母没人赡养、文人不得饱腹、战士历尽艰险而无出头之日、神圣友爱团到处骚扰迫害百姓……,使他感到深深的忧虑和不满。“世道人心,一年不如一年”,他担忧的是整个世道、整个时代,表现出的是一种时代的忧患意识,并由忧患激发起强烈的使命感,要自觉地去扫除时代社会的罪恶,拯救国家人民于苦难之中。堂吉诃德的正直代表着一切有正义感的爱国爱民之士对社会罪恶的痛恨和对时代命运的关注,他义不容辞地挑起时代重任的举动的确比哈姆雷特们值得敬佩。勇敢是骑士的美德,堂吉诃德作为一个游侠骑士,处处表现出过人的勇敢,而他的勇敢却带有很大的盲目性和荒唐味。在不了解客观真相的情况下盲目勇敢,结果事与愿违,要么自己吃亏,要么给别人带来灾难。堂吉诃德的勇敢给我们启示了一条生活常理:单凭勇敢的行动未必能达到成功的目的,必须在对客观事物有所了解的情况下使用勇力,方能使目的与手段、动机与结果一致。作为真正骑士高度道德原则的体现者,堂吉诃德具有慷慨无私、毫不利己的美德,他无私地把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奉献给别人,奉献给锄强扶弱的游侠事业。在私有制已成为天经地义的合理制度的时代,在私有观念“我的”“你的”之分盘踞着人们意识的时候,堂吉诃德却不计较个人得失,把“我的”慷慨分人,这种高尚无私的精神,使他成为一个品格高尚的英雄。我们从堂吉诃德对心上人的多情和忠贞不渝中,又看到一个理想主义者对高尚、纯洁与美的向往和追求。杜尔西内娅在堂吉诃德心目中,是一个具有美好品质与绝世外貌的人物。美到无以描绘,就抽象得没了肉体,又神圣到和上帝并列,实际上是他心目中真善美的化身,堂吉诃德对他的爱,已完全超越了低级的肉体需要,升华到了崇高的精神境界。从违反人性的角度看,堂吉诃德是文学作品中最可笑的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者;而从思想的纯洁高尚来衡量,他又是那种渴望达到崇高心灵的境界的理想主义者的典范。堂吉诃德又犯有教条主义、本本主义的错误,只要他认为可行的,不管时空条件是否合适,一概模仿搬用。况且,他所搬用的东西是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