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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的语言变革与汉语现代性问题
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的语言变革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在全球化时代的语言格局中,中国作家通过对汉语现代性的历史与现实“问题”的重新思考产生了建立“汉语主体性”的语言自觉;第二,在语言资源的问题上,对于民间语言的充分吸纳和对西方语言的互文,是这一时期中国作家与诗人的两种相当突出的语言实践;第三,个体语言策略的采用导致了文学语言的历史性变化。这些变革,对于20世纪以来汉语现代性的又一次重建,提供了相当有益的启示。
一全球化时代的汉语自觉
20世纪90年代以来,全球化进程的持续加剧不仅体现在政治经济领域,还体现在与我们的精神/生存密切相关的文化/语言层面。全球政治,不仅发生于民族国家之间,还发生于不同的经济集团、文化类型和语种之间。所以说,全球政治,还是一种文化的政治、语言的政治。但是,在全球性的语言政治图景中,拥有着全世界最多使用者的汉语,却处于相当明显的弱势地位。面对这样的弱势处境,作为汉语最为重要的实践者,中国作家产生了相当突出的语言焦虑。不过,完全不同于20世纪之初的中国作家面对世界所产生的语言自卑的是,90年代以来中国作家的语言焦虑,却是对母语的敬惜与卫护,是一种在全球性的语言政治格局之中建立“汉语主体性”的语言自信以及与此相应的丰富思考和历史承担。
在全球化的语境之中建立“汉语主体性”的语言自觉,在李锐那里表现得最为突出。他曾明确指出:“在这个所谓‘全球化’的时代,我们这些后来者,要用自己的杰出作品建立起现代汉语的主体性,要用自己充满独创性的创作建立起现代汉语的自信心。这是每个汉语写作者无法推脱的历史责任”。在世界文学的总体格局之中,汉语文学应该发出自己的“独特声音”。在贾平凹那里,“汉语主体性”的诉求则以其所欲建立的“新汉语文学”作为表征。他认为:“二十世纪末,或许二十一世纪初,形式的探索仍可能是很流行的事,我的看法这种探索应建立于新汉语文学的基础上”,汉语文学应有其“独特于西方的思维”。的“民族性”。在语言/民族的意义上来思考“新汉语文学”或“汉语主体性”,在韩少功那里亦有体现,只是他更加强调世界背景中汉语作为母语、作为我们的先民所留给我们的语言遗产对于形成我们民族认同的重要意义。“晚生代作家”邱华栋也认为,现代世界的文学发展自拉伯雷以来在先后经历了文学的“欧洲方式”和“美洲方式”之后,即将到来的,必然是文学的“亚洲方式”,因此,“作为这块大陆上用汉语写作的作家”,他不仅“感到了骄傲”,更是深感自己的“任重道远”。而诗人于坚对于其所认为的“汉语诗人应该在西方获得语言资源”这一主张的贬斥,以及对“在诗歌中,中国人、印地安人、老挝人、澳洲土着与英语世界的智慧并没有第一世界、第三世界、发达或不发达的高下之分,不存在所谓‘接轨’的问题”的强调,则正是“汉语主体性”的突出体现。
如果说,在全球性的语言政治格局中,“汉语主体性”的提出是对其弱势处境的自觉超越的话,那么,在汉语现代性的历史进程以及当下中国的汉语现实这两个维度上,90年代以来中国作家的语言自觉,显然又包含着对于汉语自身问题的超越,这种超越,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方面,是对汉语现代性的历史进程中所隐含着的“历史问题”的超越。
对于白话文运动以来汉语现代性的历史进程,90年代以来的很多作家与诗人均都做过不同的反思。这些反思所清理出来的“问题”虽有不同,但是,他们都是在各自所清理出来的“问题”的基础上相应地提出了自己的语言主张,这些主张,无疑也在很大程度上,贯彻于他们具体的语言实践。
李锐认为,“自白话文运动以来到现在,汉语一直极度缺乏主体性”,因此,明确提出“汉语主体性”问题,无疑也出于他对汉语现代性的历史认知。而韩少功却认为,白话文运动作为一种语言革命在完成其最初的反专制任务而在后来“广为普及一统天下的时候”,反而“在胜利中自我消解”,形成了新的语言专制。而他的《马桥辞典》正是以方言反抗普通话的具体实践。诗人于坚在把20世纪50年代以来的诗歌写作区分为“普通话写作”和“受到方言影响的口语写作”两大向度之后,在对前者予以贬斥的基础上,明确主张以后者来“重建汉语自从1840年以来几近丧失的尊严,使现代汉语重新获得汉语在历史上,在唐诗和宋词曾有过的那种光荣”。而诗人陈东东对于现代汉语的历史“回顾”在切实清理现代以来汉语内部的语言政治——即现代汉语的发生对于古代汉语的断裂以及现代汉语内部的口语、方言、翻译语体间的复杂关系——之后,对于现代汉语的未来表示了充分的自信,认为“这种语言有一个朝着未来的方向,并且被赋予了在朝着未来的进程中言说中国的现代化、创建中国的现代性传统的使命和责任”。这种在历史重省的基础上对于现代汉语“朝着未来”的确认显然又与诗人桑克的观点取得了一致。后者认为:“二十世纪初的白话文运动使古典汉语时代终结,开辟了现代汉语时代”,“不到百年的现代汉语发展中预示了现代汉语发展的巨大潜力”,现代汉语是一种“未完成”的语言。这些作家与诗人在“回顾现代汉语”的时候所曾揭示的汉语“历史问题”,无论是李锐所指出的“汉语主体性”的“极度缺乏”,还是韩少功指出的普通话专制;无论是于坚指出的普通话所造成的“汉语自从1840年以来几近丧失的尊严”,还是陈东东和桑克所认为的现代汉语的“未完成性”,无疑都是他们极为重要的语言焦虑,从而也构成了他们所要超越的语言“问题”;
另一方面,是对汉语“现实问题”的认识与超越。
对于当下中国的语言现实,李锐有着这样的看法:“所谓的国语,所谓我们现在所接受的这个书面语,它已经成为一种等级化的语言,普通话已经成为这个国度里最高等的语言,而我们各省的方言都是低等的,而且在书面语里头欧化的翻译腔的语言被认为是新的,最新潮的、最先锋的”,而且,由于现代汉语中有着“无处不在的语言蒙蔽”和语言“垃圾”,在“语言也被市场一体化的今天,现代汉语的粗鄙化已经到处泛滥成灾”,所以,他才以《无风之树》和《万里无云》中的“口语倾诉”来反抗既存的语言等级,并且“冲破那些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的语言蒙蔽”,以“清除现代汉语当中的垃圾”。这种对现代汉语充满“垃圾”的指认与清理,在“晚生代”作家李洱和“女性主义”作家林白那里也有相当突出的体现。李洱认为:“现代汉语受过严重的污染,我们的各种经验使得词语蒙上了许多污垢,这使得我们的表达往往是非真实的表达,也就是说,在我们所表达的各种经验中,有许多虚假的经验”,所以,他要通过自己的语言实践完成“对一个词,一个基本的词象的清理”,并以“拯救每一个词”作为自己的语言责任。而在林白那里,她所面对的语言现实却是“一大片陈旧的语言”,在这种语言中,“摧肝折胆,碰到的并不是我们的肝胆,连皮肤都碰不到,它被许多漠然的嘴说出,早已严重磨损”,所以,她才力图“通过感官发现语词”,以其女性主义的语言实践超越既有的语言现实。实际上,林白认为汉语现实的“陈旧”一方面类似于李锐等人所说的“语言垃圾”,另一方面,也意味着汉语现实存在着亟待打破的“陈规”,这一认识,在韩少功、张炜和余华那里表现得相当明确。韩少功认为:“语言大体上依靠形式逻辑来规范和运作,但语言蕴藏着生活的激流,永远具有形式逻辑所没有的丰富性和能动性”,“判定某种语言现象是否合理,最高法典只能是生活的启示,而不是任何现实的陈规”,在具体的语言实践和语言现象面前,“固守某种语言定法”,无疑是对人们“生活智慧”的一种“漠视”,所以,为了有益于“语言的生命”,作家的语言实践便是要打破语言陈规以“释放语言的文化潜能”。余华也认为:“为了表达真实,语言只能冲破常识,寻求一种能够同时呈现多种可能,同时呈现几个层面,并且在语法上能够并置、错位、颠倒,不受语法固有序列束缚的表达方式”。很显然,汉语现实中的等级制度、“粗鄙化”的“语言垃圾”以及僵死“陈旧”的语言陈规,均都构成了中国作家亟待超越的“现实问题”。正是在对汉语现代性的历史与现实问题深入反省的基础上,90年代以来的中国作家才以相当充分的语言自觉展开了自己的语言实践,从而也促使了中国文学的语言变革。
二语言资源问题:对于民间语言的吸纳
语言资源问题一直是汉语现代性的历史进程中所要解决的重要问题,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的语言变革必然会对此有所涉及。从语言资源的角度来看,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的语言探求出现了新的变化,恰好构成两极的民间语言资源和西方语言资源得到了不同作家与诗人的高度重视,这也在很大程度上改观了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的文体面貌。
“民间写作”,是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中的一个相当重要的文学潮流。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界对于“民间写作”的研究所关注的,大多都是民间生活世界、民间文化精神与民间文化立场问题,而对与此密切相关并且相当重要的民间语言问题往往缺乏集中与深入的研究。实际上,“在无限广阔的民间世界里学习语言”,并对民间语言进行自觉广泛的吸纳与创造性运用,正是90年代以来的一个相当重要的文学现象,理应得到应有的重视。莫言曾经说过:“所谓的‘民间写作’,就要求你丢掉你的知识分子立场,你要用老百姓的思维来思维。否则,你写出来的民间就是粉刷过的民间,就是伪民间”。鉴于思维和语言的同一性关系,莫言强调“老百姓的思维”,实际上就是要求以民间语言呈现出真正的民间,那些以“知识分子立场”和“非民间的语言”所“粉刷”过的民间,并不是真正的民间。相应于其理论主张,莫言的小说《檀香刑》实际上就是对民间语言的一次相当成功的具体实践。
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学对于民间语言的吸纳,首先表现在对民间语言中积淀着的传统语言形态即“文言”与“旧白话”的吸纳,这以贾平凹的语言实践表现得最为突出。贾平凹的大量作品经常运用文言文的基本词句和旧白话小说的叙事语言。如《高老庄》中“坐坐无聊,各自进屋睡去”、“黑暗里并不看清西夏,却在说”、“喜得众婆娘说”、“众人嘻嘻哈哈扶着去”和“子路听了,没有言传”这样的句子,以及“就••••••了”、“事毕,••••••”、“众人听了,••••••”、“那女子并不••••••”和“一时无语”等文言文和旧白话小说的叙事套语。
但是,贾平凹对文言文和旧白话小说语言的吸纳,最主要的,并不是来自传统文学的直接影响,他在谈及此点时,更加强调民间语言的重要作用。他曾说:“有人说我的语言是古汉语,不是那么回事。我对陕西的民间语言有意识地挖掘研究过”,“在陕西,民间土语是相当多的,语言是上古语言遗落下来的,十分传神,笔录下来,又充满古雅之气。我在《高老庄》里专门写到了这些。外界评价我的语言有古意,其实我是善于在民间寻那些有古意的土话罢了”。在回答其语言实践与《三言》、《二拍》等旧白话小说语言的关系问题时,也曾明确指出:“我的语言多来自民间”。很显然,贾平凹对文言文及旧白话语言资源的吸纳还是通过民间语言这样的中间环节,所以在本质上,他的语言实践还应属于对民间语言的吸纳。
90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学对于民间语言的吸纳,其次体现在对民间语言的重要构成即带有地域特点的民间方言的接受方面。在谈及自己对民间语言的吸纳时,贾平凹就曾屡次强调其所吸纳的民间语言所具有的“陕西”、“家乡”和“地域”等属于“方言”方面的特点。由于民间方言实际上包括着带有强烈的地域色彩的语音、语汇、句式、语气、语言资料和语言风格,所以,文学语言对民间方言的吸纳,往往又不是单纯地仅止于语汇,而是体现在上述很多个方面。
对于民间方言独特的语音语汇、句式语调及语言资料的吸纳,除了在贾平凹的作品中多有所见之外,也很突出地体现在张承志、张炜、韩少功、莫言、李锐、阎连科和刘庆邦等作家的笔下。在张炜的《九月寓言》中,这一特点既表现在诸如“端量”、“吃物”、“转醒”、“拉呱儿”、“歹人”和“俺”这样的地方语汇上,也更主要地体现于鲁地民间所特有的凝重厚朴的叙事语调。在莫言的《檀香刑》中,民间语言一方面体现在对鲁地方言、特别是旧白话小说的叙事语言和人物语言的适度吸纳上,另一方面,更加突出地体现于莫言对“猫腔”这一地方戏文语言的独特运用上。而阎连科小说中的民间语言,除了表现为其对民间语汇如“她便不说话,在院落里默一阵,开了院落门”、“像一只春骚正浓的啥儿”、“她生青冷白地问”、“秋罢了”、“在村街东头上,血裂着嗓子骂”、“来吊唁的人也山海”之类的直接录用之外,其对民间修辞方式以及民间语调的运用,更加独特。在他的作品中,我们经常能够读到“日子过得缺光少色,寒寒凉凉的”、“脸上的山山脉脉间,都藏匿了白色茫茫的绝望”、“山脉上粉红淡淡”、“东西也都置办了八八九九”、“心里有些悦悦的慌,有些慌悦悦的跳”、“双眼里有生生的光辉”、“她••••••玉样圣圣洁洁的”、“袅袅飘飘地烟消云散了”、“蚂蚱太多,群群股股”、“眼里的光还生生气气亮着哩”和“村人们海海浪浪涌来了”这样的句子,这些句子引人注目的特点,就是其中经常会出现由一些合成词、一些单字、或者是由属于同一个语义场的两个单字转换而成的单声或双声叠音的合成词语。此外,其以民间视点或从民间生活与民间物事取譬修辞,也使他的语言具有了浓厚的民间色彩,比如“山脉上玉蜀黍的甜味,黏稠得推搡不开”和“从东山脉斜刺过来的光芒,一竿竿竹子样打戳在他的脸上、手上、脚尖上”这样的叙事语言。而在韩少功的《马桥辞典》中,马桥方言虽然很少进入作家的叙事语言,但很独特的是,它除了经常出现于人物语言之外,还有着更加重要的价值,这便是它不仅在形式方面形成了文本的结构方式,而且在内容方面,它也是作品的主题指归——实际上,《马桥辞典》就是以“辞典”这一特殊的文本结构方式并且通过对马桥方言的释义,来挖掘或“释放”马桥方言的“文化潜能”。
张承志的《心灵史》对民间方言的吸纳,则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哲合忍耶这一特定地域中民间宗教的独特语汇,如“哲合忍耶”、“束海达依”、“克拉麦提”、“多斯达尼”、“穆勒什德”、“打依尔”、“尔麦里”、“满拉”、“毛拉”、“拱北”、“举义”和“前定”等;二是作品大量录用并与整个文本有机融合的民间语言资料,这主要是民间宗教典籍如关里爷的《热什哈尔》、毡爷的《曼纳给布》、形形色色的民间抄本《兰州传》、《谨着哲罕仁耶道组太爷历史》和《哲罕仁耶道统史》以及流传民间的波斯文体赞辞中的语言组织;第三,更重要的在于,张承志还在文本中主要运用了哲合忍耶民间的“粗语村言”和前面所述民间典籍与民间抄本的语体来叙述哲合忍耶在“公家”迫压下的反抗历史及宗教故事与宗教传说,从而形成了具有独特意味的“拟经语言”。
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学对于民间语言的吸纳,还表现在对于民间口语的自觉接受。虽然在方言/口语之间往往会有一定的混杂或同一关系,但是,方言的对比性语言是官话,在当代中国,就是以北方话为基础语言的普通话语言。而口语的对比性语言,却是书面语,是知识分子或文人依据一定的语法规则对于口语的提炼与净化,所以,文学写作对于民间口语的吸纳,无疑在一定程度上区别于对民间方言的接受。具体地说,90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学所曾吸纳的民间口语资源主要有“历史/乡土口语”和“现代/都市口语”两种基本类型。
历史/乡土口语主要是指源自乡土或者具有一定的地域特点的民间口语资源,它们往往是从历史上继承下来的口语遗存,具有突出的历史继承性与稳定性,李锐的《无风之树》、贾平凹的《高老庄》、莫言的《檀香刑》、韩少功的《马桥辞典》、张炜的《九月寓言》、阎连科的《日光流年》、阿来的《尘埃落定》、张承志的《心灵史》、成一的《白银谷》、刘庆邦的《鞋》、王安忆的《长恨歌》、何顿的《生活无罪》和徐坤的《沈阳啊,沈阳》等作品,便对乡土/地域口语有着相当充分的吸纳。
而当代/都市口语,则是指那些随着社会生活的变化以及社会总体语言的变迁新近出现的、往往最先流行于都市的民间口语,随着时间的流逝,其中的一部分,可能会从未来的社会总体语言或民间口语中消失,从而失去语言生命,而另一部分,却会作为语言遗存进入未来。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中的当代/都市口语,往往更多地出现于像于坚、韩东、朱文、伊沙、徐坤、何顿、李洱、张生、卫慧和沈浩波、尹丽川、李红旗、朵渔、李师江等年轻作家或诗人的作品之中。
三语言资源问题:对于西方语言的互文
20世纪90年代以来,“西方语言资源”之成为问题主要有着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全球化时代的语言焦虑以及对汉语现代性的历史反思,必然会涉及到作为母语的汉语和西方语言间的复杂关系;另一方面,分别偏重于吸纳民间语言资源和西方语言资源的两种不同语言实践间的分歧与争论,也使这一问题更加突出。具体地说,西方语言资源问题的最为集中的体现,便是诗歌领域中所谓的“民间写作”和“知识分子写作”两大群体在语言资源问题上的不同策略与诗学论争。被认为是“知识分子写作”阵营的王家新、欧阳江河、西川、陈东东、张曙光、孙文波和西渡等人的语言策略,往往更加倾向于西方语言资源,这也是自认为是“民间写作”群体的、更加侧重于民间口语资源的于坚、韩东和伊沙等人所着意批评的重点所在。
在语言资源问题上,“知识分子写作”并不否认自己的西方取向,但它承认此点的基本前提,就是王家新所说的——“汉语就是我们的现实”。他们对西方语言资源的竭力寻求,其出发点与最终指归,均都在于诗人对作为母语的汉语的语言责任,这一点与“民间写作”的语言意识并无不同,只是“知识分子写作”对于汉语现代性的历史、现实与未来的认知要更加理性和开放,也更加具有自觉的历史意识。
在谈到对现代汉语的基本认识时,王家新指出:“我宁愿把现代汉语视为一种历史的话语实践,或一种对文化再生的伟大想象。无论如何,它没有一种先天、既定的本质需要我们来固守,它要求的只是不断的拓展、吸收、转化和创造”。西川和陈东东也认为:“诗歌语言的大门必须打开”、“应该有一种内在的活力促使语言向着未知生长”,“现代汉语有一个朝着未来的方向”,“现代汉语是迈向它越来越开阔的未来的语言”。很显然,他们更多地是在强调现代汉语是一种开放的、具有广阔未来的、正在生长的“新生语言”,正因如此,他们才在历史责任的意义上来理解自己的语言实践,认为这种“新生”的语言使得自己“有那么多的事情要为它去做”。
在对语言资源的寻求方面,“知识分子写作”最为重要的语言策略便是与西方语言的“互文”。
对于“互文性”的语言策略,虽然主要的“知识分子写作”诗人都曾以不同的方式予以阐释,但在其中,王家新的阐释最为充分,也更具有理论的自觉。王家新认为,90年代以来,“中国现代诗歌与西方诗歌的基本关系已发生一种重大改变,即由以前的‘影响与被影响’关系变为一种对话关系或互文关系”,“中国诗人已由盲目被动地接受西方影响,转向有意识地‘误读’与‘改写’西方文本,进而转向主动、自觉、创造性地与西方诗歌建立一种‘互文’关系”,“这种互文关系既把自身与西方文本联系起来,但同时又深刻区别开来”。王家新对这种互文关系的确认与肯定,自然与其独特的诗学观念和诗歌史观念有关,但是,具体的诗学观念和诗歌史观念未必与其完全一致的欧阳江河,也曾用“语码转换”、“语境转换”这两个社会语言学术语和“复杂”、“混合”以及“对借入词语的使用”这样类乎“互文”的意思来概括“知识分子写作”的语言策略”。在论及西方语言对于90年代以来的中国诗歌产生的“影响”时,欧阳江河更是明确指出:“所有这些影响在融入我们的本土写作后,已经变成了另外的东西”,对于那些实质性地“影响”了“知识分子写作”的西方诗人,欧阳江河认为:“重要的不是他们在各自的母语写作中原本是什么,而是在汉语中被重新阅读、重新阐释之后,在我们的当前写作中变成了什么,以及在我们的今后写作中有可能变成什么。这种变化可以说是不同语种的上下文关系的根本变化”,这些变化的一个重要标志,便是他们基于“自身经历、处境、生活方式、趣味和价值判断等多种复杂因素”对于西方资源的“误读和改写”。很显然,欧阳江河所概括的“知识分子写作”与西方语言资源间的关系,正是王家新所说的“互文”。
“知识分子写作”群体的具体诗作与西方语言资源的互文性关系不仅体现在较为表面的语词和语汇方面,还体现在很多诗作的句式、语调和语言组织方式上。在王家新的《瓦雷金诺叙事曲》、《帕斯捷尔纳克》和《游动悬崖》、西川的《汇合》与《致敬》、孙文波的《地图上的旅行》与《散步》、欧阳江河的《茨维塔耶娃》和《哈姆雷特》、陈东东的《秋歌二十七首》和《冬日外滩读罢神曲》、萧开愚的《国庆节》与《动物园》、张曙光的《雪》和《存在与虚无》等大量作品中,除了频繁出现作为语言资源的西方着名诗人与作家的名字,以及源自于他们作品中的人物、意象、象征、诗句、场景、细节和故事并且对它们进行创造性的运用之外,像西川所习惯运用的“仿经书语言”、萧开愚和张曙光冗长繁复的诗歌句式、王家新的布罗茨基式的语感、王家新和西川等人所经常使用的类似于散文诗的“断片”式的语言组织方式,显然都是对西方语言资源不同方式的互文。
在“知识分子写作”与西方语言资源的互文性关系中,王家新的《瓦雷金诺叙事曲》是一个相当典型的文本。这首诗作中,生成于特殊的历史时期的诗歌文本以汉语的方式创造性地重新叙述了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中日瓦戈与拉拉重返瓦雷金诺之后的一个经典场景——瓦雷金诺的风雪之夜,狼群在逼近。狼在嗥叫,妻子在熟睡,烛光下,日瓦戈医生仍在写作。这一经典性的场景,不仅象征性地喻示了在那个严酷的年代之中作为知识分子诗人的日瓦戈医生悲剧性的坚持与反抗,而且,通过对它的创造性“改写”,在“瓦雷金诺”、“俄罗斯”、“普希金”、“蜡烛”、“松木桌子”和“狼群”这样一些来自俄罗斯、来自《日瓦戈医生》这一着名文本的具有特定含义的语言背后,诗人王家新与日瓦戈医生、进而又与帕斯捷尔纳克、甚至还与俄罗斯历史上的伟大诗人普希金产生了深刻的精神对话,从而,在“严酷的年代”之中而“把苦难转变为音乐”,就成了两个不同的国度三位诗人所共同具有的悲剧命运。所以说,语言互文的意义不仅在于为现代汉语吸纳源自于西方的语言资源,更在于通过对西方文本的“语言的互文”转而提升为“精神的互文”与“历史的互文”,从而,语言的互文也成了精神、思想、生命与语言在阔大深远的世界性的历史时空中扩展、探求、自由穿梭的具有多重意义的诗学策略。
“知识分子写作”对于西方语言资源的互文策略,存在着两个相当重要的问题:
其一,就是他们的语言实践与“翻译体”间的深刻关系。虽然诸多属于“知识分子写作”的诗人均都有着较高的外语水平,能够直接阅读西方诗人的原作,但是,他们大都又很强调“翻译文学”即“母语化”的西方文学或“翻译体”对于他们的资源性意义,强调和肯定他们语言实践中的“翻译体”特征。在他们看来,“‘汉语中的里尔克’已不是德语中的那个里尔克”,“隐匿在我们写作深处的叶芝、里尔克、庞德、曼杰什塔姆和米沃什等诗人也已经汉语化,本土化了”。实际上,这也意味着他们所吸纳的西方语言资源已经不是原本意义上的“西方”,而是“隐匿于”汉语深处的已被“翻译”的“西方”,或者说,他们所吸纳的西方语言资源不过是现代汉语中的“翻译体”,是现代汉语之中一种特殊的语言资源。这样,他们的语言实践的一个悖论性处境就在于,他们“有时需要‘取道’斯德哥尔摩或都柏林或彼得堡才能回到我们所热爱的汉语深处”。通过对现代汉语的富有历史意识的切实“回顾”,陈东东曾经相当明确地指出过这一点。他说:“并不存在一种不含有‘西方’语言资源的现代汉语”,“‘西方’包含在现代汉语的特殊出生里,‘西方’几乎是现代汉语最初的全部话语”。“译述曾创造并仍在创造着现代汉语”,“被译述过来的‘西方’,也无非现代汉语的一部分。得益于译述,形成的是现代汉语,而不可能是别的东西”。很显然,坚持“知识分子写作”的诗人对于自己偏重于西方语言资源的语言策略有着较为辨证的理性认知,这一特点,在西川谈及自己具体的诗歌语言实践即对“翻译语体”的使用时,表现得也很明确。西川认为,对于“翻译语体”的使用,有着“好的”和“不好的”两个方面:“好的一面是它保证了使用者思维的独立性,使之不被淹没于大众语言、媒介语言”,“不好的一面是它使得文学作品脱离时代生活,被挤向边缘并且无力回返”,所以,他“既不赞成完全的翻译语体,也不赞成完全的、熟得像烂苹果似的、油嘴滑舌的、机会主义的、缺乏创造力的现代汉语”。陈东东和王家新等人所解决的,无疑是“知识分子写作”吸纳西方语言资源的理论上的合法性问题,而在具体的语言实践之中,所应贯彻的,却应该是西川这样的态度。吸纳西方语言资源的问题,无论是在“互文”的意义上来理解,还是将西方语言资源视为一种特殊的“现代汉语”,都有一个讲求“适度”的问题,“过度互文”,无论其在理论上具有怎样的合法性,都会造成对其“现实合法性”的自毁;
其二,就是相对于对西方语言资源的吸纳,“知识分子写作”对于中国传统语言资源到底有着怎样的姿态。“知识分子写作”虽然侧重于对西方语言资源的吸纳,但却并没有片面地拒绝中国传统的语言资源,只是他们认为,对于中国传统语言资源所应采取的姿态,同样应该是与传统构成一种互文性的语言关系。自觉承担建设现代汉语这一“新生语言”的历史性责任,同时面对中国与西方极为丰富的语言资源,并“在一个更加开阔、复杂的互文关系中建构自身”,不仅是他们在语言资源问题上的明确主张,更是他们具体的语言实践,这在西川的《厄运•D00059》、《发现》、王家新的《致一位尊敬的汉学家》、《孤堡札记》和开愚的《准备》与《献给阮籍的二十二枚宝石》等诗歌文本中,都有一定程度的体现。
四个体语言策略
在以“个体语言”这样的概念来指称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作家的语言实践时,首先需要概念的厘清。因为在事实上,并不存在纯粹的所谓“个体语言”或者是维特根斯坦所否认的“私人语言”,仍然坚持这样的指称,主要是基于两个方面的考虑:一是以洪堡为代表的所谓“个体主观主义”(individualisticsubjectivism)语言学曾经认为“语言的基础是个体的创造性言语行为。语言的根源是个体的心灵”,“解释语言现象,也就是把语言现象当成是有意义的个体创造行为来看待”,而且,齐格蒙特•鲍曼在论及维特根斯坦的语言观的时候虽然也同意“并没有个人语言这种东西”,但他同时也指出:“但是人至少需要个人语言以表达各种感觉——生命世界中最彻底和最坚决的个人要素”,在此意义上,我将90年代以来中国作家的语言实践作为不同的个体实践进行研究应该是可以成立的;第二个方面,这里所说的“个体语言”,主要是指通过对个体经验的自觉书写来反抗既有的、具有一定的公共性的语言成规的语言策略,这是一种具有历史创造意义的语言实践,建立于“个体经验”基础上的“对抗性”、“创造性”与“差异性”,构成了“个体语言”的基本特征。
90年代以来,个体的“经验”这一更加宽泛的、包括了个体的日常经历、生命体验、精神意识与思想情感的所指得到了许多作家、诗人或批评家们不约而同的强调,所谓的“个体语言”,实际上正是与个体经验构成着基本一致的表征关系。不仅“知青作家”中的“几乎每一个作家都拥有一个独立的精神世界,联系着他们个人最隐秘的经验”,而且,比他们更为年轻的作家与诗人,更加注重对个体经验的自觉书写。在“晚生代”作家的重要代表韩东那里,小说的方式就是“以个人经验方式为源头的,是个人经验方式的延伸”。而李洱却在汉语文学的历史发展中肯定个体语言的历史合法性,认为对汉语文学来说,以“更容易逼近个人经验”的“个人性语言”进行“个体言说的时代已经到来”。因为他认为,在90年代的历史语境中,“既然‘我不相信’已经深入心灵的深处,那惟一可以抓住的当然就是个人的那一点经验了”。个体语言对于个体经验的表征便成了一种颇具历史性的语言实践。同样是由于历史语境的变化,被称为是“个体承担的诗歌”的“知识分子写作”不仅不同于80年代“‘朦胧诗’的抗衡激情”,也迥异于与其同一时代的“‘他们’和‘非非’对破碎个人心灵碎片的恣意杂陈”,而是“更注重个人体验的想象与内省”,“更重视诗歌语言想象对经验的发展与重构”。因此,所谓的“个体承担”,实际上就是指诗人个体在对“语言与现实关系”的理解和处理方面承担着全新的诗学使命,这便是诗歌语言对于“个人体验”和“个人经验”的“接纳”、“发展与重构”。
个体经验与公共经验的对抗性关系必然意味着个体语言对于公共语言的“对抗”,这种“对抗”,主要体现为个体语言对于既往的、已经充分公共化和传统化了语言成规的反叛或逃逸。韩东认为:“一般的个人为纳入社会或群体,借助的是现成方便的观望方式、沿习已久的理解和表达方式”,而这些“现有的方式与每个人具体的生活经验是有差异的”。所以,一个特殊的生命个体对其“具体的生活经验”的表达自然应该摒弃那些“沿习已久的理解和表达方式”,进而创造独特的个体语言,也因如此,他才明确宣称其对汉语传统的反叛:“我不是汉语传统天然的传承者。汉语传统对于我也不是一部天然的法律”。与此类似,棉棉等人的语言实践,也“基本上和汉语写作的传统没有什么联系”。如果说,韩东和棉棉等人所对抗的公共语言,主要还是既有的语言传统及语言成规,那么“知识分子写作”的诗人所对抗的,则是被他们称为是“集体语言”的东西。在他们那里,“个人写作”的提出,正是导因于这样的警惕,即在新的历史语境下“会被制度化地变为某种集体语言的牺牲品,并进而会使充满激情、抱负的单纯对抗性写作失效”,因此,“个人写作”便是对“集体语言”的对抗与逃逸,是一种保持着“对抗性”的语言策略。
个体经验的现实性、鲜活性与独特性,不仅决定了它的能指即个体语言对于公共语言成规的对抗,同时也意味着个体语言不依成规的历史创造性及它的个体差异性。在沃洛希诺夫所曾概括的“个体主观主义”语言学看来,“语言的本质,其实就是它的创造过程”,“语言的真实本质乃体现于不可重复的个体创造行为之中”,这种对个体语言之创造性的肯定,在90年代以来的个体语言实践中亦有着相应的强调。比如韩东,他在将自己的写作命名为对抗于既有的“常识写作”的“非常识的写作”、并且指出其“语言将朝向未形成的未来展开”的时候,就曾强调其“与写作者的内心独白和血液流淌更紧密相关”的语言的创造性。他认为,这种语言“要求活力、流动、描写生活的有效性”,“这样的语言肩负着创造的使命,并在创造的过程中创造自身,它是革命性的、狂野的、颠覆的,而与任何保守、维持和死亡的意向无关”。在此意义上,个体经验的独特性与差异性,自然也就导致了个体语言的创造体现出相应的个体差异,“差异的而非同一的”语言特性以及对于“由语言新质带来的对‘多样性’的寻求”,“把‘差异性’放在首位,并将之提高到诗学的高度”从而也就成了个体语言的自觉追求,于是,我们便在90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学之中,看到了创造性地自觉书写着形形色色的个体经验的形形色色的个体语言。
在“晚生代”作家那里,个体语言的创造与差异确实源自于各自独特的个体经验。邱华栋的对于语言信息量的自觉追求,显然源于其丰富驳杂的都市经验,而徐坤小说突出的反讽性语言,无疑又与其特殊的学者身份及其在市场化的历史转型中所经验的自我反讽的心态密切相关。在韩东小说“冷静、节制、内敛、洗练的语言质地”之下,“流渗着的是紧张、焦虑、神经质,充满了怀疑、否定、自嘲的声音”,其与朱文的对于日常经验的共同偏嗜以及“对颓废情致的赏玩”,特别是后者颇招争议的粗鄙性的“性事修辞”,与他们的虚无意识和无聊体验应该有着本源性的关系。而在卫慧和棉棉一代更为年轻的作家那里,“爱不释手地玩味着、炫耀着极为有限的日常经验”,使得他们的语言体现为“放言无忌的疯狂和絮絮不休的诉说”,对于生命冲动的即兴书写和直接的“身体感性”成了他们最为显着的语言标识。当然,即使是在卫慧和棉棉之间,个体经验的不同也使她们的语言呈现出一定的个体差异。卫慧语言的仿佛“一种极茂密的人生枝叶和人性花朵,执拗地,放肆地,疯狂地,经常是有失文雅、充满挑战性地直往上窜,蓬蓬勃勃,无处不在”,而棉棉的小说语言“却在意象上有一种流动、飞翔、迷乱、慵懒而又颤栗的美感”。而诗歌语言中王家新的尖锐、沉痛以及由“雪”、“北方”和“石头”组成的意象体系、西川的高远、激越、超迈和拟经风格、陈东东的“干净”的“略微带点南方花园的湿润和病态、幻想”和柏桦的“古旧”语感及晚唐气息,无不与其各自的个人经验密切相关。此外,90年代以来的女性主义写作也都呈现出各各不同的个体性的语言策略,它们既有林白的熠熠生辉、奔腾激越和挥洒自如的近乎飞翔的诗性语言和海男的语言迷雾,亦有陈染的锐利、敏感、直逼内心的冷僻语言••••••这些有着明显的个体差异性的语言实践共同构成了90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学风格卓异的语言景观。
对于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中的个体语言策略,应该作出一定的历史评估。
一方面,个体语言策略的采用有着相当重要的历史意义。从现代以来中国文学的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在20世纪中国主流文学中,受到承认与尊重的只是人的公共性与公共性的人,个体性或私人性并没有获得其应有的地位”,我们所往往习见的,大多都是对公共经验的书写,个体经验及其表征——“个体语言”——并未成为作家的最大关切,90年代以来,由于既有的意识形态在遮蔽和组织个人经验方面的失效,“清除自我中的意识形态性或公共性”成为历史性的可能与必须,因此,个体语言策略就成了一种具有充分的历史合法性的语言实践,其对包括精神立场、话语表达、审美意识和文体策略等方面在内的文学的个体性的建立,就有着相当突出的意义;
另一方面,对于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中的个体语言策略,亦应进行批判性的辨证。在此意义上,我在肯定个体语言策略的历史意义时,更愿倡导和想象一种“辨证的个体语言”。“辨证的个体语言”并不否定个体语言的自觉追求,相反,它以个体语言的自觉追求作为必要的实践基础,它亦重视个体语言对于个体经验的深刻表达以及它的“对抗性”、“创造性”和“差异性”的基本特性,但是,在此前提下,它还强调语言的社会本质,强调“词语是一个双面行为,它同时由谁说和为谁说这两个因素决定,二者难分伯仲”。因此,个体语言实践不仅与其接受者之间,而且与历史及现实之中的其他语言创造个体之间,均都存在着相当复杂的语言关系。在此意义上,“辨证的个体语言”,又是一种强调“个体间性”的语言策略,它既是对个体语言的追寻,又是对个体语言的超越,其与语言成规、语言历史以及其他语言创造和语言接受主体之间,又应有着自觉的“对话”关系。如果从个体语言的表征基础——即个体经验——的角度来看,由于并没有纯粹的所谓“我”的个体经验,个体经验亦有其相当突出的社会指向与社会内涵,因此,也并没有纯粹的所谓个体语言,个体语言的实践实际上仍然超越个体、具有一定的社会性,所以,个体语言策略就应对个体语言的所指即个体经验中的社会性的方面有着相当充分的自觉并且将对后者的表达作为个体语言的应有使命,这就是我所倡导和想象的“辨证的个体语言”的书写内容。
实际上,“辨证的个体语言”意识在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的个体语言策略中并非没有一定的体现。“知识分子写作”诗人对于语言的“互文性”和韩东的对于翻译语言和口语资源的强调,正是他们的个体语言策略对于“个体间性”的注意。另一方面,曾经宣称“个体言说的时代已经到来”的作家李洱在谈及个体经验的时候,也曾指出:“我愿意从经验出发,同时又与一己的经验保持距离,来考察我们话语生活中的真相。我不是一个经验上的夸张主义者。我认为除了一己的经验,别的什么都不是的写作,在我们的语境中是一种不真实的写作,甚至是有害的写作”。在这里,向来强调个体经验的作家已经显示出对于个体经验中之纯粹属己的一面的怀疑,在他看来,只有那些超越了一己经验的写作,才可能是真实无害的写作。“辨证的个体语言”正是要揭橥“个体经验”的虚妄之处,从而超越对纯粹的“个体经验”的偏执书写,这也意味着,只有超越纯粹的“个体经验”和“个体语言”的幻觉,真正有效的个体语言——即“辨证的个体语言”——才能真正建立。
五语言变革的现代性审理
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作家在全球化的语言政治图景中的语言自觉,以及他们对民间语言资源与西方语言资源的自觉吸纳和他们的个体语言策略,应该置放于汉语现代性的问题视野中进行审理,实际上,我们正可以将它们视为是对汉语现代性的又一次历史性重构。
对于20世纪90年代以后中国作家语言实践的历史性意义,既有学者早在1990年就曾提出的中国文学必将进入“后白话”时代的历史构想的基础上、从而认为“90年代汉语文学的更新的发展”将是“后白话”的“真正的成熟和发展”这样的预言,亦有学者认为“我们正在悄悄地经历一场语言现代化的转变”,这一转变,正是五四白话文运动以来汉语语言正在经历着的又一次相当巨大的语言变革。在此意义上,我们对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语言变革的现代性审理,对于仍在进行着的汉语现代性的又一次重建,也许能得出丰富的启示。
在论及开始于上世纪初的中国现代语言运动及其与现代性的关系时,汪晖曾经指出:“现代白话的形成和倡导是中国知识分子寻求现代性的历史产物,我们至少可以在两个最基本的方面理解现代语言运动与现代性的关系。首先是现代语言运动是一个反传统的、科学化的和世界化的语言运动,其次是现代语言运动是形成现代民族国家的普遍语言的运动”。在现代性的问题视野中审理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的语言变革,显然应以这样的认知作为基本的讨论前提。在此意义上,我们发现,90年代以来的中国作家在全球化的语言政治图景中的语言自觉已经出现了新的变化,语言焦虑的中心问题,已经不再是上世纪初的建立于汉语的自卑感的基础上的“反传统”、“科学化”、“世界化”并且以“形成现代民族国家的普遍语言”作为语言实践的基本目标,相反,重新恢复对于汉语的语言自信以建立充分的“汉语主体性”,已经成了他们最为突出的语言意识。同时,语言实践的最终指归,也不再指向“现代民族国家的普遍语言”的建设。这样,语言自觉所主要关切的“语言”,就不再仅仅是“国语”,而是“汉语”,是与我们的生存与体验真正同一并且是我们的生命所寄的“母语”。这样的语言自觉所思考的语言问题,也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汉语的“本体”问题。如果说,我们将汪晖所描述的开始于上世纪之初的现代语言运动作为汉语现代性的第一期工程的话,那么,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中的语言变革,则可以被视为是汉语现代性的第二期工程。汉语现代性的第一期工程过分强调对于汉语传统的断裂和对“世界”的归趋并以“形成现代民族国家的普遍语言”作为自己的语言目标,这一规划本身就隐含着某种内在的语言风险,这一风险,便在1949年以后具体地呈现为民族国家对于语言的工具化要求以及在此要求下的对于汉语的巨大损伤。所以说,开始于20世纪90年代的汉语现代性的第二期工程所强调的由于是“汉语主体性”而不是“国语主体性”,其从开始之初就本着一种本体性的语言观念,因此,它的未来发展对于免除包括民族国家在内的形形色色的外在于语言的力量的损伤,便将具有自觉的抵抗力量,而这种抵抗,也是我们对汉语现代性的第二期工程的深切冀望。
有了这样的认识,再来讨论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的语言策略与汉语现代性问题,便会得出新的思考。
首先,我们可以认为,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学对于民间语言资源的自觉吸纳,不仅是对亦已形成的作为民族国家共同语的“普通话”的自觉疏离,也是对民间传统的自觉回归。在汉语现代性的第一期工程中,“普通话”的想象、规划与实践一直压抑着作为民间语言的方言与口语,“以方言口语为特征的‘地方形式’被纳入到一种普遍语言的规范之中”,“方言和口语的运用必须服从这种普遍主义的逻辑”,因此,“方言问题始终不是中国现代语言运动的核心问题,毋宁说,克服方言的差异才是现代语言运动的主流”。同时,现代语言运动的主流“不仅是以消灭口语的多样性为代价的,而且还伴随着一种文化上的过滤”。而在开始于90年代的汉语现代性的第二期工程中,正如我们前所论述的,方言和口语问题变得突出起来,普通话这一一般的社会语言在书写民间生存和作家民间体验方面的有效性方面被作为“世俗的词儿”受到质疑,作为“广义普通话无法照亮的暗夜”,“故乡的方言”获得了作家的普遍亲睐,作家与诗人也纷纷“跃进口语的海洋”并且“把口语作为原生地,从中汲取营养”。伴随着这样的语言策略的,就不是第一期汉语现代性所具有的对于方言口语之中民间文化信息的“过滤”,而是对民间文化传统的自觉“回归”。所以,90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学的民间语言策略,又绝不仅仅是一种单纯的“语言策略”,而同时又是一种文化策略,是文学知识分子将民间语言作为“文化的‘活化石’”并“希望通过语言这个渠道,更深刻地回到传统”、回到民间的相当重要的文化策略,这样,汉语现代性问题无疑又将关涉于更加复杂的文化现代性问题。
其次,开始于20世纪90年代的汉语现代性的第二期工程在处理汉语实践与西方语言资源间的关系方面,也有着值得重视的经验。汉语现代性的第二期工程无疑是以第一期工程作为前提,也应在对第一期工程的深入反思的基础上展开自己的语言实践。当我们在检讨汉语现代性的第一期工程的时候,显然不会忽略其中大量的汉语翻译实践。正如刘禾所指出的:“20世纪最初几十年间,大量的欧洲文学被译介到中国本土,从而彻底改变了书面白话文的性质••••••中国作家慷慨地‘拿来’英语、法语、俄语、德语、日语、波兰语以及其他语种的文学,希望这种种‘拿来之举’将恢复自己语言的元气,并发明新的汉语白话文,以期实行一举替代古代汉语的宏图大志”。实际上,由于“翻译能够有助于本土文学话语的建构,它就不可避免地被用来支持雄心勃勃的文化建设,特别是本土语言与文化的发展”。20世纪以来中国的文学翻译实践不仅在很大程度上促进和参与了汉语现代性的第一期工程,而且,“翻译体”已经成为现代汉语之中相当重要的语言构成,从而也成了汉语现代性的第二期工程所应正确对待的语言资源。我们前所论述的“知识分子写作”诗人吸纳西方语言资源的两种取向——即一方面重视现代汉语中“翻译体”的语言资源,另一方面,在自己具体的语言实践中对于西方语言资源采取开放而又平等的“互文性”关系——显然是汉语现代性的第二期工程所应采取的语言策略。只是这一次的“拿来”,已经不再是为了“发明新的汉语白话文,以期一举替代古代汉语”,而是为了支援汉语现代性的第二期重建。
第三,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中的个体语言策略以及我们在对其进行充分检讨的基础上所提出的“辨证的个体语言”的初步构想,对于汉语现代性的第二期工程,应该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因为说到底,汉语现代性的第二期工程仍然都是每一个个体的语言实践,所以说,“辨证的个体语言”,应该是汉语现代性第二期工程的最为根本的出发点。
综上所述,继五四白话文运动开始的汉语现代性的第一期工程之后开始于20世纪90年代的汉语现代性的第二期工程,就应该在很大程度上采取不同于前一期工程的语言策略,这就是以广阔、深厚而又相当独特的个体经验作为表征基础,在以整个汉语以及西方语言作为语言资源的时候,尤应注重民间语言资源和现代汉语中的“翻译体”资源,通过众多的语言实践主体对于以创造性和差异性作为基本特征的“辨证的个体语言”的自觉追求,在全球化的语言政治格局中,充分建立我们的“汉语主体性”。很显然的,这是一个相当艰巨的历史工程,它的伟大目标,已经不仅仅是建立某种相对狭隘的民族国家意义上的“国语”,而是要真正地振兴一种语言、一种在世界上惟一能够体现我们的生存并且作为我们的家园的语言——“汉语”。
注释
对于这种语言自卑的阐述,请参郜元宝:《母语的陷落》,《书屋》2002年第4期。
李锐:《春色何必看邻家——从长篇小说的文体变化浅议当代汉语的主体性》,《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2期。
李锐:《春色何必看邻家——从长篇小说的文体变化浅议当代汉语的主体性》,《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2期。
贾平凹:《怀念狼•后记》,《收获》2000年第3期。
韩少功:《世界》,《性而上的迷失》,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年3月版。
邱华栋:《复活的大陆》,李敬泽等:《集体作业——实验文学的理论与实践》,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9年10月版。
于坚:《穿越汉语的诗歌之光》,杨克主编《1998中国新诗年鉴》,花城出版社1999年2月版。
李锐、王尧:《本土中国与当代汉语写作》,《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2期。
韩少功:《道的无名与专名》,《文学的根》,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年3月版。
于坚:《诗歌之舌的硬与软》,杨克主编《1998中国新诗年鉴》,花城出版社1999年2月版。
于坚:《穿越汉语的诗歌之光》,杨克主编《1998中国新诗年鉴》,花城出版社1999年2月版。
陈东东:《回顾现代汉语》,王家新、孙文波编《中国诗歌九十年代备忘录》,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1月版。
桑克:《诗歌写作从建设汉语开始:一个场外发言》,王家新、孙文波编《中国诗歌九十年代备忘录》,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1月版。
李锐、王尧:《本土中国与当代汉语写作》,《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2期。
李锐:《我对现代汉语的理解》,《当代作家评论》1998年第3期。
李洱:《短篇小说及其他》,李敬泽等:《集体作业——实验文学的理论与实践》,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9年10月版。
林白:《在写作中发现自己的感官》,《在幻想中爆破》,安徽文艺出版社2000年9月版。
韩少功:《即此即彼》,《文学的根》,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年3月版。
《余华作品集》第2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12月版,第284页。
陈思和:《多元格局下的小说文体实验》,《谈虎谈兔》,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6月版。
莫言:《文学创作的民间资源》,《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1期。
张英:《文学传统的继承和创新——贾平凹访谈录》,张英:《文学的力量——当代着名访谈录作家》,民族出版社2001年1月版。
贾平凹:《关于语言》,《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6期。
张英:《文学传统的继承和创新——贾平凹访谈录》,张英:《文学的力量——当代着名访谈录作家》,民族出版社2001年1月版。
贾平凹:《关于语言》,《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6期。
贾平凹对民间语言资料的吸纳,非常突出地体现在《废都》和《高老庄》中大量的民间笑话、民间故事和碑文之类的民间语言遗存方面。
韩少功:《即此即彼》,《文学的根》,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年3月版。
应该说明的是,这里我对民间口语类型的划分,并未依照严格的语言学理论,而是根据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的具体的语言实践所作的经验性把握。
王家新:《“中国”到什么地方去了》,《没有英雄的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6月版。
王家新:《取道斯德歌尔摩》,《没有英雄的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6月版。
西川:《答鲍夏兰、鲁索四问》,让蒙面人说话》,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7月版。
陈东东:《回顾现代汉语》,王家新、孙文波编:《中国诗歌九十年代备忘录》,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1月版。
王家新:《取道斯德歌尔摩》,《没有英雄的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6月版。
陈东东:《二十四个书面回答》,《明净的部分》,湖南文艺出版社1997年8月版。
另外一个相当重要的语言策略是“反讽”,但这更主要地具有风格学与修辞学意义。对于“互文”的释义,请参王先霈等主编的《文学批评术语词典》,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2月版,第378页。
王家新:《“迟到的孩子”:中国现代诗歌的自我建构》,《没有英雄的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6月版。
王家新:《九十年代:为诗一辩》,《没有英雄的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6月版
王家新:《回答四十个问答》,《游动悬崖》,湖南文艺出版社1997年8月版。
欧阳江河:《1989年后国内诗歌写作:本土气质、中年特征与知识分子身份》,站在虚构这边》,三联书店2001年7月版。
欧阳江河:《1989年后国内诗歌写作:本土气质、中年特征与知识分子身份》,站在虚构这边》,三联书店2001年7月版。
王家新:《“迟到的孩子”:中国现代诗歌的自我建构》,《没有英雄的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6月版。
欧阳江河:《1989年后国内诗歌写作:本土气质、中年特征与知识分子身份》,站在虚构这边》,三联书店2001年7月版。
王家新:《取道斯德哥尔摩:翻译与中国现代诗歌》,《没有英雄的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6月版。
陈东东:《回顾现代汉语》,王家新、孙文波编:《中国诗歌九十年代备忘录》,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1月版。
西川:《诗学中的九个问题之我见》,《大意如此》,湖南文艺出版社1997年8月版。
王家新:《“迟到的孩子”:中国现代诗歌的自我建构》,《没有英雄的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6月版。
沃洛希诺夫:《马克思主义与语言哲学》,许宝强、袁伟选编:《语言与翻译的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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