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的生活梵蜜琳

本文格式为Word版，下载可任意编辑——琳的生活梵蜜琳琳直起腰，用手背捶了捶有些酸痛的后背，看着被刨出来的大蒜一排一排地卧在潮湿的土地上。这时她听到身后的马路上有人在呼叫她，她转过身去，就看到了媛媛，媛媛的白上衣、白裤裙像一朵牡丹开在琳的视线里。

是我。媛媛支住车子，蝴蝶般地越过马路边的沟壕跑过来，一下子捉住了琳的手。琳闻到了媛媛头发上散发出来的菠萝香味。琳推了推眼镜说，真是你?我都不敢认了。

媛媛说，变了吗?我倒觉得我没变。在学校闷死了，一躺到床上就想起你。

琳又推了推自己的眼镜，看着媛媛说，快两年了，你比以前更美丽了。琳感到自己脸上的汗水正在逐渐挥发，她的脸类似一块浆过的粗布，这使她感到痛苦。

媛媛说，琳，你瘦了，也没上高中的时候白了。

琳的心因媛媛的话紧缩了一下，她意识到理应终止这个使她难堪的话题了。她朝马路上看一眼说，就你自己?

就我自己。今天星期六，上午的课没上我就跑回来了。

琳的手被媛媛握着，媛媛的手宛如瓷器一样细腻而光滑，而自己的手却因劳作变得粗糙干裂。琳说，走吧，上家去。

不去了。媛媛说，明天下午我还得赶回学校去，快考试了，时间挺紧的，等我毕业调配以后，咱姐妹几个好好聚聚。媛媛又拉住了琳的手说，我走了。琳说，就走吗?走。琳和媛媛一同往马路上走去，手还握着。她们先越过深深的马路壕，之后来到马路上。媛媛说，别送了，你在吧。琳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地笑着，脸上的笑容仿佛浆过的粗布打成的折皱。琳立在马路上一向望着媛媛白色的衣裙逐渐消散，一种莫名的哀伤油然而生。汽车鸣叫着从她身边一辆又一辆地疾驶而过，可是琳没有意识到那些车辆的存在。在她返回蒜地的这段时间里，三年的高中生活在她的脑海里宛如她身后的汽车一样疾驶而过。

5月中旬这个有阳光的上午，琳意外地见到了媛媛，媛媛的展现使琳感到哀伤，感到命运的不成捉摸。一段平淡的体验却深深地刺疼了这位戴着近视眼镜的女孩的心。

琳坐在5月的阳光下，眼前是融融的阳光和热燥的麦田，这使她感到和暖。琳抬起头，她恍惚的视线里就展现了那片绿色的菜园。琳摘下眼镜，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她的手背上展现了泪的痕迹，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流泪。接着她看到了娘。

切当地说，琳只看到娘的半个身子，娘的下半身被绿色的番茄秧子遮住了。娘弓着背，胳膊一上一下用力地运动着。接着，娘压水的声音就传过来。琳仿佛看到了娘压出来的清清的井水落到一块通明的塑料布上，细小的水珠四处飞溅，落在水垄沟边的小草和小黄花上。正常的日子里，当爹去镇上卖菜，娘回家做饭的时间里，琳就会往往面对着那些小黄花发愣。由此，她会产生大量的联想，之后就用笔在本子上写，一首弥漫着哀伤的短诗就出来了。黑夜惠临的时候，她趴在桌子前工工整整地把诗抄写在另一个本子上，那里已有她写下的近一百首诗。这位在高中时曾做过“颍畔文学社”副社长，而且在油印小报上发过十几首短诗的女孩子，至今对文学仍旧钟情。她现在只是一个农村的女孩子，她尽了最大的努力也没能考上某一所更高的学校。爹和娘都是忠厚巴交的农人，他们不成能为琳找到一份省力又体面的工作。现在他们只梦想自己的女儿找一个对比丰饶的婆家嫁过去，生儿育女，他们唯一的责任就是为自己的女儿操持一套体面些的嫁妆。爹和娘不成能留神到女儿那个写满短诗的本子，也不成能留神到女儿在面对水垄沟边上的一朵小黄花时专注的表情。

琳沿着一条土埂穿过一片绿色的黄瓜架时，顺手摘了两根绿色的黄瓜。她蹲在压井边洗黄瓜，可是她没有在水垄沟边看到小黄花，那些小黄花都已经败落，成了她想象中的幻影。琳把黄瓜递给娘一根，压水的声音消散了。琳看到娘把黄瓜在衣襟上擦了两下送到嘴里，娘嚼黄瓜的声音使琳感到厌烦。她把送到嘴边的黄瓜又放下来，用另一只手提防地去掐黄瓜肚上那点枯萎的花。琳看着娘晃动着的脸颊，娘切实苍老了，就像那些枯萎的黄花。这种联想使琳那丝刚刚淡弱的伤感又浓上来。她不敢再看娘的脸，她的目光跃过娘的肩头之后又落在了娘身后的马路上。琳看到从马路上走下来两个男人，一个苍老些的挑着菜担，那是爹；一个满脸长着胡子背着木箱的中年人，她熟悉，那是梁庄的一个木匠。琳一看到木匠，当头的太阳就仿佛被一片厚云遮住了。爹的咳嗽声使娘中断了咀嚼，她转过身时把嘴里的黄瓜咽下去。娘说，请了吗?爹说，请了。娘便看到了木匠。娘朝木匠笑着，对琳说，给你打嫁妆哩，还不去接着。琳沉下脸，用力把黄瓜尾巴扔进水里说，谁稀罕！

爹说，咦，你稀罕啥?爹放下担子又说，你毕竟稀罕啥?我跟你娘累死累活还都不是为了你?

琳摘下眼镜，擦了擦泪水，而后戴上。爹仿佛一个目生人站在她的面前，他的头发上落满了尘土。琳转身沿着方才走过的垄沟走向蒜地。爹和娘都怔住了，他们立在那里看着琳在阳光下逐渐远去的身影，他们不明白是什么东西使他们女儿的脾气变得这样大。

琳把铁锨平放在地上，把铁锨头横过来，铁锨头半边吃进土里，半边映着太阳的光芒。琳蹲在地上，在铁锨头上一棵棵地割蒜。随着一声接一声刺啦的声响，蒜秸与蒜头分了家，同时冒出粉绿色的液体，一股浓浓的蒜辣气迷漫在琳的四周。琳在割蒜的时候，听到娘走近她的脚步声。琳没有抬头，用力割着蒜头。娘在她身边立住了，娘的身子给琳遮住了阳光。娘说，吃饭了。琳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也没有抬头看娘。娘说，吃了再弄。不吃。琳说。娘说，人走了，不做还不中?琳这才停住手，抬头看娘。阳光从娘纷乱的头发里射过来，琳没有看清娘的脸。她从地上站起来，摘下眼镜揉一下眼睛说，这地里的蒜我自己弄。琳说完长长地出了口气，然后朝菜园里去。她走了几步停下来，回身看到娘如故立在蒜地里，怔怔地看着她。

太阳被西边的树梢顶住的时候，琳整好了一鱼鳞袋子蒜头，她吃力地把袋子搬起来放到自行车的货架上绑牢。正在拾掇菜的爹和娘一声不响地朝这边看着，琳踌躇了一下，还是推起车子，沿着土道摇晃动晃地上了马路。琳知道沿马路的几家脱水厂都在收蒜。她一边走一边盘算着这袋蒜能卖多少钱。琳在第一家脱水厂的大门前看到一大堆蒜，路边的一棵柳树上挂着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收蒜的价格。八分?是不是看花了眼?琳停下来，支住车子，盯着黑板又看，真的是八分。一个光头汉子从桌子边站起来说，哎，卖蒜吗?卸下来。琳说，多少钱一斤?那汉子说，不是写着嘛，八分。

琳说，不卖，去年新蒜下来四毛多。光头汉子叫道，哎，四毛多，我看你是没做过生意，这生意一会儿一个行情，说不定明儿个还会降到七分呢！

在5月那个迷人的黄昏到临的时候，琳担心地带着那袋大蒜跑遍了颍河镇全体的脱水厂，那些厂家都像接到了红头文件似的把新蒜的收购价钱压在八分上。琳在通往镇里的丁字路口边的柳树前停住了，一天的劳累突然呈现在她的身上。她懒懒地倚在那里，深深地陷在忧愁里。

琳。

琳被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所惊醒，空气已经不那么清亮了，立在她面前的那个男子是那样地不真实。琳，真是你?那男子的声音特别兴奋。琳看到他跳下自行车搓着双手立在了她的面前。琳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又戴上，这才看清那人是彭雯。她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说，是你呀！

彭雯说，我以为你从这个世上消散了哩，咋不见你上集?

琳说，有时也来，就是没见你。

彭雯说，诗还写吗?

琳笑了笑，抬头看他一眼反问道，你还写吗?

写。彭雯说，我在第一期的《颍水》上发了一首。

是吗?琳的脸上亮堂起来。高中时有关“颍畔文学社”的活动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她知道《颍水》是地区文联出版的内部文学刊物，她曾经渴望着她的诗能在那本刊物上变成铅字。琳说，能让我看看吗?

当然能。彭雯说，现在去拿吗?

中。琳说着就去推车。

彭雯说，弄的啥?

蒜。

卖哩?

是哩。

你先在家里放着呗。彭雯说，现在正低廉，我正收蒜往南边运呢，等价钱好了我去车帮你拉。彭雯说完看了琳一眼，他看到了琳的微笑。

彭雯的展现使琳暂时忘掉了忧愁，在和彭雯一块前往镇里的时候，琳回忆起了她高中生活时的一些片段。彭雯这个名字很女性化的男孩变了大量，他的奶声奶气已成了陈年旧事。那个时候他往往拿着一首刚刚写好的短诗让她这个副社长编审，现在他却告成了，为此琳产生了一丝淡淡的失落感。在彭雯家的门口，彭雯邀请琳到他家里去吃饭，但琳回绝了，她说，我还要回家。彭雯不再坚持，推着车子走进家门。彭雯家对面的路灯把琳的身影打在地上，长长的一条。琳朝后退了两步，躲到了树影里，她不想让别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剥来剥去。琳立在树影里等彭雯重新展现，时光在等待里晃得更加地漫长，她像一个迷途的孩子立在黎明的黑暗里，焦急地渴望着东方紫色的曙光。彭雯最终展现在她的面前，他手中的那本杂志仿佛一块燃烧的炭，她貌似感觉到一股热气直扑她的脸颊。彭雯说，多指教。

看你，琳说，你现在是诗人了，还是在学校的样子。琳踌躇地站在那里，她很梦想彭雯多给她说些话，但她结果还是说，那我走了。

我送送你。彭雯说。琳很为彭雯的话冲动，但她没敢多看彭雯一眼，虽然四周一片昏暗。街道被从店铺里射出来的灯光切割成大量碎片，他们两个并排在街道上往前走着，彭雯对琳说了大量话。他们分别的时候琳说，啥时候把书还你?彭雯说，放在你那儿，有空我去拿。琳说，啥时候去呢?说不定，彭雯说，我收的蒜正往外运。说不定明天我就会去，我很想听听你的看法。琳说，好吧。

田野里的燥气随着夜晚的惠临也收敛了，5月夜间的空气如故那样地清爽，把琳的肺腑都过滤得通明。那个夜晚琳回到家里，草草地应付了娘的问话，吃了两口饭，就一头扎到小屋里去看那本《颍水》杂志。彭雯的诗发在第五十四页上，题目叫做《给琳》：

在一个桃花盛开的日子

你像一只蜂

颤着弱小的翅膀

飞进我的蜂房

我如一只船

孤独地漂在海上

多么梦想你是风

来张满我的帆

那个夜晚琳被这首诗所感动，她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这首诗。许久之后，琳才怀抱那本《颍水》杂志逐渐地入睡。

其次天整整一个上午，琳都在渴望着彭雯的到来。她焦躁担心地坐在蒜地里用刀切着蒜秸，被切下来的蒜秸散乱地堆放在她的面前，宛如一片秋后的杂草。她面对颍河镇的方向而坐，每当一个人或者一辆车展现在马路上时，她都会停下手中的活儿往那里观望。可是彭雯一向没有展现。在接近中午的时候，琳看到二姨骑车摇晃动晃地下了马路，二姨在马路通往菜园的土道上摔了一跤，车子撞击土地的声音和二姨夸诞的尖叫声惊动了娘，娘从菜地里跑过去，帮二姨扶起车子。娘朝这边喊，琳，你姨来了。那个时候琳已经转过身去，她特别厌恶二姨，她把娘的叫声当做一阵风。二姨说，这闺女咋了?二姨说着就朝蒜地走来，娘跟在她的后面。二姨在琳的身边蹲下来，拍了拍她的肩头说，二姨来了你不热爱?二姨可给你带好事来了。说着，二姨从兜里掏出五百块钱来。二姨说，你不愿跟人家进城去买衣服，这不，人家先拿五百块钱来，你相中啥买啥。琳停住手里的刀说，我不要。二姨说，傻啦?二姨还能把你往火坑里推?这孩子他爹领着一个建筑队，一年就进好几千块。娘说，你二姨给你还不接着。琳说，我不要。二姨说，别傻了。二姨拉着琳的手把钱放在上面。琳坐在那里，看着娘和二姨的身子一点点地被地里蒸发出来的水汽冲淡了。她思量了很久，结果才在心里说，好吧，就先用一下，等卖了蒜再还他。

那天琳写了一张收蒜的纸牌挂在马路边的一棵柳树上。那天下午她用那五百块钱收了几千斤新蒜。琳望着堆在马路边的新蒜更加渴望彭雯到来，可是在以后的几天里彭雯都没有踪影。眼看着就要收麦了，琳只好把那些蒜一篮子一篮子提到菜园的棚子下面。娘看着吃力的闺女要去协助，却被爹黑虎着脸喝住了，不管她！琳停下来，看爹一眼，咬着嘴唇一句话也没说。整整一个漫长的夏季，彭雯始终没有展现，这使琳的渴望逐步变成一种怨恨。这期间，琳偷偷地去镇上找过彭雯两次，可是他都不在家，镇里的蒜价也一向徘徊在七分至八分之间。这期间，二姨来和娘磋商过琳和那个包工头的儿子领结婚证的事儿，但被琳坚决地拒绝了。琳在这段时间里沉静不语，她发狠地灭麦茬，发狠地给玉米上药施肥，发狠地在菜园子里帮娘拾掇蔬菜。太阳毒辣的时候，她就坐在菜园的棚子下或者马路边的柳荫里翻着那本《颍水》杂志。整个灼热的夏天从她的面前逐渐地走过，玉米成熟了；但在琳的感觉里，玉米的播种和成熟仿佛就是在一天之内完成的，整个玉米成长的过程都被省略了，就像那些漫长的夏日和她的忧愁一样飘荡而过，过滤下来的仍是一种期望。然而彭雯在哪儿呢?

琳。

琳听到身后的马路上响起一个呼叫她的声音，她摘下眼镜擦擦干皱的脸，看到了媛媛。媛媛穿一件藏青色的风衣，一下一上地越过马路壕跑过来。媛媛说，我看就像你。媛媛一下捉住琳的手，嘴里却惊诧地叫道，咦，咋又黑又瘦?琳感到自己的表情接近麻木，她只是苦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媛媛从她手里抽出那本《颍水》说，咦，《颍水》。琳，你知道吗?彭雯在这上面发过一首诗。琳的脸上荡过一丝难以觉察的喜色。琳说，你也读了?读了，我们师范学校里的学生都知道，由于这首诗是他抄俺学校一个老师的，他只是换了换题目。琳的耳边宛如滚过一声炸雷，她反过来抓住了媛媛的手说，真的吗?看看，这还有假?俺老师的那首诗发在外省的一家刊物上，俺老师都到杂志社找过主编了。我啥时骗过你?上高中时我不就对你说过，彭雯假设能写诗，那我们就都能成为大诗人。琳捉住媛媛的手无力地垂下来，她感到自己的腿在抖动，她逐渐坐下来。他骗我，他骗我……琳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这样说。

琳，你哪儿不安逸?没有。琳说。她茫然地望着媛媛，媛媛的面孔在她的眼里恍恍惚惚，她看不清媛媛的脸。琳又说，没有。媛媛说，没有就好，你在这儿歇着，我回家还有点事儿，明儿个再来给你说话。媛媛又一次拉起了琳的手，琳起身把媛媛送到马路上。媛媛说，在吧，我走了，好好保护自己的身子。琳望着媛媛轻快地越过马路跨上车子，宛如一只蝴蝶飞走了。

那个上午琳自身一人坐在她的蒜堆旁，久久地望着空荡荡的土地。后来她突然意识到她是一个多么天真的女孩子呀，她把世界上的一些事看得太简朴了。她从枕头里摸出她的手抄诗集，突然觉得这些诗短浅得就像满天被风吹起的树叶儿。